大个厂子,不会欠大家的工资的,让大家放心的干活。养殖场好了,咱们大家才能都好嘛,希望大家能同心协力,一起度过这个难关。”
前面的话,小李不干苟同,王书记已经放过大家一回鸽子了,如今他在工人心里的信誉极低。但王书记有一点也说得没错,大伙儿都跟养殖场是一条船上的,养殖场好了,大家才能好。要是养殖场出了事,养不活这么多工人了,大家也跟着吃亏。
“好吧,我尽量做工人们的工作。”小李只得答应。
但他们实在低估了劳动人民对拖欠工资的厌恶。干活拿不到钱,是个人心里都会非常不舒服,现在还让他们加班加点赶工,不少工人满腹怨言,个别极端的甚至消极怠工。
说是加班,可这效率还比不上以前没加班的时候出货量大。小李训几句吧,脸皮厚的工人就变着法子抱怨,说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吃不饱没力气,直噎得小李无话可说。
小李一下子成了夹芯饼干,工人三天两头问他什么时候发工资,王书记那边催他尽快出货。要不是他已经念过大学了,他都想像楚玉涛那样直接撂担子不干了,回去跟着余思雅组建学习互助班,考大学去。
小李感觉这段日子简直比养殖场刚建成,一穷二白的时候都还难。以前那时候虽然也辛苦,但好歹能看到希望,每天都是新的一天,朝气蓬勃的一天。可现在呢?
他真是怕了这种事会再来一次,以后还得他去直面工人们,收拾这个烂摊子。可他已经从公社离职,也不可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小李苦兮兮地坚持着,到了10月底,总算完成了一批货,送了出去,只等钱回来,给工人们发了工资就能度过这一关了。
最先回款的是第二百货公司。这个单位有钱,流动资金多,而且孟兰跟余思雅关系好,所以从不拖欠货款,每次货一送到,就结账。
这次省第二百货拿的货比较多,足足汇款了一万二千块。这笔钱已经够下个月的开支了。
但小李怕另外两个养殖场听到风声过来要钱,一直让销售和送货员都瞒着。等款项一回厂子里,他就找上王书记:“王书记,这工人的工资已经拖欠快一个月了,咱们先把9月的工资给发了吧,不然工人们得有意见了。”
王书记最近这段时间,经常泡在养殖场,也清楚工人们怨言大,遂点头答应了:“成,你找杨会计安排一下,发了吧。”
小李没走,琢磨了一下说:“王书记,要不咱们将十月的工资也给发了吧,工人们已经干满十月了,提前十天发工资,算是对拖欠工资的补偿,你看怎么样?”
其实小李是担心这笔款子很快又会花光,十天后又没钱发工资了,再次推迟,到时候还是他最难做人。
王书记不赞成:养殖场账目上得留点钱,先发九月的,十月的工资10号再说吧。”
争不过王书记,小李没办法,只能出去宣布了发九月工资的事。
总算领到钱了,工人们悬起的心终于落地,大家高兴得跟过年一样。
不出小李的预料,另外两个养殖场听到风声,第二天果然跑过来要钱了。
五个公社书记齐上阵,轮番朝王书记诉苦要钱。
王书记开始自是不愿,管理厂子一个月,他已经明白账目上保持一定的流动资金有多重要了。而且马上又要去粮站买粮了,这笔钱是绝对不能拖欠的,还有汽车的油钱,保养费也不能少。
如果把钱都给了他们,清河鸭养殖场的账目上没了钱,又得有麻烦了。因而,他请五个书记再给他们一点时间,通融通融,过阵子回了款,一定将欠他们的钱还上。
可能是受了挫折,这次王书记的姿态低了很多,好声好气地跟五个书记商量,同时理陈利弊,请大家宽限一段时间。
说到底,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发展,为了拿到钱。加上大家也清楚王书记在县里有不少关系,磨了半天嘴皮子,好说歹说,五个书记总算答应再给清河鸭养殖场一段时间了。
可就在这时,马冬云突然脸色大变地冲了进来,连门都没敲:“王书记,坏了,坏了,刚才省第二百货公司打电话过来,要退货!”
“什么?”王书记惊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好好的,他们为什么要退货?”
马冬云语无伦次地说:“好像,他们说咱们上批次送过去的货出了问题,有顾客去第二百货闹,弄得他们很被动,所以要求退货。”
得知这个消息,王书记也顾不得其他五位书记还在这儿了,大步跑去放电话的办公室,颤抖着手,拨了省第二百货公司的电话。
两个养殖场的五位书记见状,脸色都挺难看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跟了过去。
这会儿马冬云也是心乱如麻,根本没阻止他们。
拨出了号码,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每一声都像催命符一样砸在王书记的心口上,让他倍感焦虑,他忍不住抬起手,解开了衬衣领子上的扣子,又扣上,然后再解开,如此反复。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电话那头终于接通了:“你好,我是清河鸭养殖场的王书记,我找你们孟经理,有事情要跟她谈谈。”
“好的,王书记,你稍等。”电话那端的人挺客气的。
过了几分钟,那头传来了孟兰冷漠的声音:“王书记,你们养殖场得给咱们百货公司一个说法。你们厂子生产的鸭脖子不卫生,顾客从中吃出了烟头,严重地影响了我们百货公司的信誉,我们已经将所有的产品都下架了,你们明天派车子过来将剩下的货拉回去,款子退回去,至于赔偿问题,等我们开完会再讨论。”
“不是,孟经理,我们养殖场一向非常注意卫生,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王书记不敢相信这个事。本来他都已经要说服两个养殖场了,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发展了,谁知道竟出了这种事。
孟兰非常生气:“王书记,难不成你觉得咱们第二百货公司会冤枉你不成?吃到夹杂着烟头鸭脖子的是宣传厅一个干部的孩子,我还没那么大本事,能让人家来污蔑你。再说了,出了这种事对我们百货公司有什么好处?你当我希望这样?”
王书记被堵得胸闷气短,赶紧赔礼道歉:“对不起,孟经理,我不是这个意思,误会,误会,我也知道,你们肯定也不希望出这种事。这都是意外,出了这事,咱们大家麻烦,咱也别置气了,好好商量一下怎么解决这个事吧。”
“不用商量了,今天不少人在百货公司看到了这一幕。以后谁还敢买你们的货?不用说了,退货吧,你们搁在我们这里,我也是不敢卖了,能吃出一个烟头,谁知道会不会吃出第二个烟头?”孟兰恼火又强势地说。
任凭王书记好说歹说,孟兰就只认一个死理,退货退款,还要赔偿。
王书记急得焦头烂额,实在说服不了孟兰,那边还直接把电话给他挂断了。再打过去,孟兰压根儿就不接他电话了。
王书记颓丧地放下了电话,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
但更麻烦的是,两个养殖场的书记知道了这事,原先说好的过一阵子再给款子也不干了。他们感觉到清河鸭养殖场出了大事,再拖下去,他们的钱能不能拿到都还是个未知数呢。还是得像三公养殖场那样,先把钱拿到手才安心啊。
于是五个书记纷纷反悔:“那个王书记啊,咱们公社的职工还等着发工资,这个月的饲料还要买,没钱咱们养殖场的鸭子就要饿肚子了。咱们的款子什么时候给咱们安排一下?”
王书记气笑了:“我们养殖场现在拿不拿得出钱来,你们不知道吗?你们现在逼我也没用。”
阳明公社的书记不干了:“王书记,你这什么意思?你这是要赖账吗?哪有你这个道理,以前余厂长在的时候,可没拖欠过咱们的款子,即便当时资金紧张,人家也会提前跟咱们说好,什么时候安排款项,还没到时间,人家就主动把钱送过来了。”
“就是,余厂长在的时候从不会这样。是你们清河鸭养殖场欠咱们的钱,咱们还欠着银行的贷款呢,年底就得还,王书记,你要不给咱们安排款子,这个事我只能去县里面找梅书记了。”另一个书记说道。
他可不怕王书记,哪怕王书记是梅书记的嫡系。因为这个书记已经五十多岁了,升迁无望,干不了几年就要退休了,他还管这些干嘛?再说了,这个事可是他们占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
王书记气结,但也知道是自己理亏,真闹到县里面,这个钱也得给。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你们现在逼我,我也拿不出钱来,你们再宽限我几天,让我想想办法成不成?”
闻讯赶来的小李也赶紧说:“五位书记,咱们都是老熟人了,帮帮忙,通融几天,就几天,我们一定给大家一个答复。现在厂子里是真的没钱,你们在这里催,咱们也拿不出来,大家帮帮忙吧。”
说了一大堆好话,总算将五个书记给劝走了,但大家只答应给他们三天的时间。
几个书记一走,王书记气得直接抄起桌子上的文件砸向小李:“你怎么管生产的?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小李真是有苦说不出,他也不希望出这种事,但偏偏是生产环节出了问题,他这个生产主任确实有责任。他愧疚地垂下了头:“对不起,王书记。”
王书记犹不解恨:“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现在第二百货公司要求退货退款,工资先别发了,第二百货那边不能得罪,明天得去把货拉回来。”
小李抬头,为难地说:“刚才已经宣布今天发工资了,工人们都在等着。”
“他们生产出了问题,还想发工资,做梦呢?”王书记暴跳如雷,先前的温和荡然无存,就像一只喷火龙一样,无比的暴躁,一点就炸。
小李抿唇,不吭声。他觉得这么下去还得出问题,可现在王书记明显听不进去。
办公室里的气氛非常压抑,两人都没说话,过了几分钟,杨会计来了,苦笑着说:“王书记,外面的工人们都在催,什么时候发工资,你看……”
王书记气得拍桌子:“没有工资,让潘永康和吴强过来,明天一早去省第二百货公司,将货拉回来。”
“可这批货怎么办?”小李头痛地问道。
王书记沉默了几秒说:“卖到其他地方。”
刚说完,电话又响了,站在门口的马冬云赶紧接起电话,过了一会儿放下电话沉重地说:“王书记,供销社那边也听到了风声,要求退货,听说咱们这个事还上了广播。”
王书记绝望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上了广播就意味着,以后会有更多的人看到这则消息,退货的人会更多,而且以后购买的单位也会更少,简直是雪上加霜。
他不明白了,明明在余思雅手里挺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到了他这里却如此的难。要不是吃出问题鸭脖的是宣传厅的干部家人,他都要怀疑这个事是余思雅干的,故意针对他了。
明明有四个人,办公室里却落针可闻。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情绪最低落的小李眼眶都湿了,他仰起头,逼回了眼泪,咬了咬唇说:“王书记,你开除我吧,是我没把关好生产这一环。”
闻言,马冬云扭头,诧异地看着他,眼里净是难过,余厂长走了,楚会计走了,现在李主任也走了,厂子还能开得下去吗?
“开除你?现在开除你能解决这些问题吗?”王书记闷闷地问道,不等小李说话,他按住头,沉声说,“事到如今,你们有什么解决地办法,都说来听听。”
可是没有人开口。
养殖场打下的好名声已经毁了,又面临资金短缺,拖欠工资和尾款的问题,他们是真的没辙。
看到大家都不说话,王书记就明白了,他挥了挥手:“都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三人一脸沉色地出了办公室,只剩王书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盯着桌子上的文件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参差不齐的吵闹声拉回了王书记游离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到一群工人气愤地朝他办公室走来,为首的社员走到门口就问:“王书记,说好今天发工资的,为什么又不发了?”
“是啊,你上回说15号发,结果没发,今天本来说要发的,可现在又说不发了,咱们家里都还等着我拿工资回去开伙呢!”
“我媳妇刚生了孩子,连鸡蛋都没吃两个,也没奶水。就等着发了工资,给她买点东西补一补,王书记,到底什么时候发工资啊,明天都11月了。”
“王书记,我妈生了病,每个月都要去县里看病,这工资一直不发,她连看病的钱都没有,再这么下去,我妈的病就要恶化了。你帮帮忙,今天就给咱们发工资吧。”
……
两百多工人聚在一起,吵吵嚷嚷,哭哭啼啼,吵得王书记脑门疼,他第一次意识到,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这个道理,也意识到,要管理一家厂子,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做起来,是真的不容易。
事到如今,王书记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缺乏管理厂子的经验和才能,目前这个烂摊子他没法收拾,再继续下去,养殖场的情况会越来越糟糕,乃至无法挽回。到时候他就是红云公社的罪人,只能灰溜溜的调走。
深吸一口气,王书记下了决断,他举起手,艰难地说:“大家安静一会儿,听我说。目前厂子里确实遇到了不少问题和困难,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厂子里会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的,请大家给我一些时间。”
可在发工资一事上一再食言,已经消耗光了大家的信任。工人们都不肯走:“王书记,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咱们发工资?你给咱们一个准话吧,咱们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指着工资过活呢!”
王书记实在没办法,只能说:“大家信不过,总信得过余厂长吧,厂里决定把余厂长请回来,请大家给我们几天时间,好吗?”
果然,余思雅搬出来就是好使,工人们对一手建立起养殖场的余思雅还是比较信任的。沉默了两分钟后,他们总算答应再退一步:“那我们就再相信厂里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