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在心中暗叹着倒霉,面上却丝毫不漏,只带着满脸灿烂的笑容,快步走到贾母跟前,将怀里的巧姐放在了贾母身畔。
还真别说,贾母挺稀罕巧姐这个曾孙女的。虽说她带过的儿女、孙儿孙女不少了,可再小一辈儿的,却是不曾上手。一来,是因为荣国府再小辈儿的人比较少,二来,先前的贾兰却是被贾母所不喜的。哪怕贾母本人也是中年丧夫,可对于同贾珠有着七八成相像的贾兰,却是每次看到每次必揪心。这跟宝玉还不同,虽说宝玉的模样多半像了她的亡夫贾代善,可试想想,宝玉出生的时候,贾代善都过世那么多年了,贾母早已不再悲痛。可贾珠……那是她的嫡长孙,且还是抱有极大希望能够振兴二房甚至振兴荣国府的嫡长孙!
这叫她如何接受?
“哟,原先巧姐小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今她长开了,这小模样儿可是像极了琏儿小时候。”巧姐也俏似父母,可看在贾母眼中却是怎么瞧怎么可爱。尤其巧姐素来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加上她长得白胖可爱,真当是个喜庆的孩子。
“上回老祖宗就说想时常瞧瞧巧姐,我原是打算隔几日就送过来一回的,可眼瞅着府上的事儿多,宝兄弟又是养在老祖宗跟前的,就没忍心抱巧姐过来叨扰。这不,今个儿巧姐又闹了一出,我觉得好玩,忍不住抱到老祖宗跟前献宝来了。”王熙凤也是笑颜盈盈,母女俩原只是五六成的相像,笑起来却是一样的神情,反添了一丝喜庆。
贾母瞧着有趣,目光在巧姐和王熙凤面上移动,好一会儿才顾得上回王熙凤的话,却只道:“府上有事儿又不碍着我这个老婆子,往后,但凡天气好,凤哥儿你就尽管将巧姐往我这儿送。只要咱们巧姐不嫌弃我这老婆子,我可欢喜着呢。对了,你方才说甚么闹了一出?”
“还不是这个爱做幺蛾子的小破丫头吗?”王熙凤笑得开怀,带着一丝嗔怪虚点着巧姐道,“昨个儿林之孝俩口子从扬州回来了,我念着他们辛苦了俩月,就让他们先回去歇着,今个儿再来回话,顺便就让我院里的小红也一道儿家去了。谁想到,今个儿大清早的,巧姐就哭上了。”
“这是为何?”贾母奇道,又上下打量着巧姐,带着一丝担忧道,“巧姐如今年岁尚小,凤哥儿你可记得要养的精心一些,别以为哭闹是小事儿,小孩子家家的玩闹才是好的,一旦哭起来赶紧哄着。不说旁的,万一哭坏了嗓子眼也不好,伤到了眼睛更是后悔都没边儿。”
“老祖宗教训的是。”
“却是为何哭闹?”
王熙凤又笑了一遭,只道:“老祖宗您只道她哭闹了,却是不知她是光打雷不下雨。嗷嗷嗷的干嚎了半响,也亏得林之孝家的带着小红去我那儿了,不然我还真的唤大夫过来瞧瞧呢。这小丫头,是惦记林之孝家的小红了。”
“哈哈哈,巧姐同凤哥儿你小时候一样鬼精灵。唉,要不然我还要照顾宝玉,真想抱过来养着。不过,到底是年岁大了,不服老也不行了。这要是搁在二十年前,别说多添个巧姐了,再来三四个也无妨。”
“老祖宗,您……”王熙凤忽的捂着嘴偷笑起来,再瞧旁边伺候着的鸳鸯等人,也皆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贾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直到膝上坐着的巧姐也拍着小手笑得流出了哈喇子,她仍不曾弄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好在,没弄明白缘由并不妨碍贾母开口教训人。当下,贾母也不挑,直接点着笑着最猖狂的王熙凤道:“好你个凤丫头,我原还道是你来哄我开心的,怎的就成了看我老婆子的笑话了?有甚好笑的?我不过就是说搁二十年前,我定亲自养巧姐吗?”
“老祖宗!哟哟,求求您了,快别这般说了,我都快要笑岔气了。”王熙凤夸张的揉着肚子,结果巧姐有样学样,也跟着揉着她那肉肉的小肚子,看得王熙凤又乐了一回,“老祖宗,二十年前,莫说巧姐了,我都还没生出来呢,您倒是真好意思提!”
“你个凤辣子!”贾母忍不住啐了一声,旋即自个儿也觉得好笑,遂跟着笑了起来。
贾母原就是荣国府的标杆,见她一改往日的苦闷,笑得格外开怀,屋里的丫鬟们皆长出了一口气。这几日,旁人只道是王夫人养病不易,王熙凤管家不易,谁也不曾想过她们这些近身伺候得有多么得不容易。原本,能够伺候贾母是她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同是丫鬟,贾母房里的自是要比其他主子跟前的更为体面一些。可前提是,贾母一直这般健健康康的。反之,一旦贾母有了些许意外,被责罚都是轻的,指不定将来会如何呢。尤其是鸳鸯,她原不曾想过贾母年迈之后她会如何,只一心为贾母考量,可自打这几日贾母晚间睡得不好,白日里面色也是极差,她这心里头很是不好受,也是平生头一回思量起了以后的事儿。当然,这自又是后话了。
却说王熙凤,借着方才拿巧姐说笑之际,故意提了一句扬州,她本是意有所指的,可偏生贾母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曾注意到,还是故意略过去不提,竟全然不曾搭话上来。王熙凤略想了一遭,索性将此事略过不提了,连后头顺道在贾母跟前提一下黛玉都不曾。
这原是王熙凤为稳妥才如此的,可不消片刻,她就会自己的先见之明庆幸不已。
只因……
“凤哥儿,巧姐到底还太小了,纵是你这个当娘的舍得,我也不好将她要到跟前来养。可我这儿也实在是太冷清了,唉,这几日呀,除了担心宝玉那尚未痊愈的伤,我还要烦政儿媳妇儿的事儿,偏你又忙得很,我这老婆子也不是这般不明事理的人,虽说心里巴不得你日日在我跟前说笑玩闹,可到底也不忍累着你。我就想啊,要不派个人去史家,将云儿唤来?”
在那一瞬间,王熙凤甚至差点儿就绷不住面上的笑容了。这算是甚么意思?荣国府上下乱成一锅粥,贾母却惦记着史家大姑娘?这若是平日里,将史湘云唤来小住也是无妨的,可为何偏生就在这个时候……
不对,就是这个时候才是真的妥当!
王夫人病着,别说管家理事了,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不得不省却了。而王熙凤就像贾母说的那般,虽彼此都有心承欢膝下,可到底王熙凤是荣国府的管家奶奶,尤其在王夫人病重的这段时间,她却是真的无法太多关注贾母了。或者也可以这么说,王熙凤不是没时间关注贾母,而是没精力搀和这些事儿。可不管怎样,荣国府却不是没了人!
大房的邢夫人和迎春暂且不提,左右这俩也不是能说会道的,即便来了贾母跟前,也就是跟俩摆件似的,杵在当场,都是连半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的。可旁人呢?探春禁了足,却还有惜春,哪怕惜春不像王熙凤这般讨喜,可好歹比只会咿咿呀呀嬉笑的巧姐强罢?若是嫌弃惜春不是自家人,那史湘云呢?再一个,除了这些不是还有李纨和贾兰母子二人?
“老祖宗,我却也是欢喜云妹妹的,可这档口……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有甚不妥当的?虽说云儿不是咱们家的孩子,可在我心中呀,她就跟当年的你那般。我早就想好了,但凡有空,就多多的接她到跟前来养着。待过上些年,就跟当初的你一般,想个法子长长久久的留在我跟前。凤哥儿,你说这法子可好?”
好……才怪!
王熙凤勉强才忍着没说出心里话,不过当下却明白了方才为何贾母丝毫不曾注意到她提到了扬州。准确的说,不是不曾注意到,而是分明就注意到了却假装甚么都没有听到。至于贾母这话里的意思,想个法子长长久久的留在跟前……除了那个,还能有甚么法子?
“老祖宗您说的是,云妹妹原就同您格外投缘,又是侯门女儿,咱们府上要是能有这么个好姑娘长长久久的伴着,自是极好的。”王熙凤还能说甚?哪怕嘴里苦涩万分,面上却是丝毫笑意不减,很是顺着贾母的话说下去。
因着王熙凤原就有着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重生一遭这份本事非但不曾丢下,更是愈发的能耐了。哪怕这会儿她口不对心,听着却是格外的真诚,哄得贾母是眉开眼笑,很是开心。
不想,李纨却在此时开了口:“老祖宗,孙媳妇儿有一事要说。”
王熙凤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的闻声看去,面上的神色虽并无变化,可眼底里却透着一股子森然。因着角度缘故,这一幕并未被旁人看在眼里,只除了跪在正堂中间的李纨。
李纨下意识的一哆嗦,心下暗道,真不愧是王夫人的嫡亲侄女,明明还这般年轻,眼神却是不亚于王夫人的凌厉。只是一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所受的苦难,李纨心下一横,索性豁出去,直接向着贾母朗声道:“老祖宗,您或许并不知晓,太太早先就已经给宝玉定下了亲事,您……”
“珠大嫂子,您是不是这几日都不曾睡好觉?竟是这般胡说八道!宝玉如今才多大,哪个竟会在这般年岁就给宝玉定下了亲事?珠大嫂子您就算是要胡说,也要稍微靠谱一些。旁的不说,当初琏二爷可是及冠后才慢慢的相看亲事,咱们府上从来就是晚成亲的!”王熙凤可不能让李纨把话说完了,真要如此的话,却是大事不妙了。哪怕阖府上下都知晓贾母试图跟王夫人打擂台,却不该在这个时候将事情彻底捅破。
这个时候啊!
王夫人病着不说,元春更是尚不曾封妃,若是提前将亲事说破,只怕获胜的唯独只有贾母!王熙凤倒不是心疼薛家太太给予她的三千两银子,而是心疼无辜的史湘云。也许她是不喜史湘云的性子,可襁褓之中丧父母确是有值得世人同情之处,哪怕前世史湘云的日子也不好过,可好歹总比将来遭受抄家灭族的大祸要好。
“凤哥儿此言差矣,虽说宝玉如今年岁尚小,可提前帮着相看亲事却也是有的。再说了,我又不是说太太已经给宝玉订了亲,只说是暂且定下来了。况且,那事儿凤哥儿你不是也知晓吗?”李纨一改之前喏喏的性子,竟是咄咄逼人的向着王熙凤道。
王熙凤怔怔的看着李纨,半响都不曾言语。
李纨自以为王熙凤是被她说的哑口无言了,当下愈发的自得了:“其实,真要说起来,也就是昨个儿的事儿。这不,昨个儿凤哥儿你特地去了一趟梨香院,将薛家太太和宝姑娘请到了荣禧堂陪伴太太。我当时却也是在场的,虽说太太不曾将话挑明,可有些事儿……想来凤哥儿你也是懂的。”
“哦?我懂甚?”王熙凤冷笑着看向李纨,她不信李纨不知晓有些事儿都是存在心里,不能随意说出来的,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王夫人又做了什么事儿,导致李纨不得不从荣禧堂出来,跑掉贾母跟前诉委屈。只是,显然易见的是,贾母并不曾偏帮李纨,也就导致李纨忍不住打算豁出去干一场。
蠢,还真是蠢的可以!
眼见李纨仿若丝毫不明白一般,继续开口诉说着昨个儿在王夫人房里发生的事儿,王熙凤眼底里的寒意愈发的盛了。
不止王熙凤,正堂里的所有人……大概除了仍咿咿呀呀自得其乐的巧姐之外……其他的人皆是一脸震惊,丫鬟们纷纷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贾母则是面沉如水的瞧着跪在下方的李纨。
李纨一无所觉。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巧姐已经不耐烦了,王熙凤这才伸手将巧姐揽入了怀中,向着贾母露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道:“老祖宗,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带巧姐家去了。云妹妹那事儿,我记着呢,待会儿我就让人往史家去一趟,尽量快些将云妹妹接到咱们府中小住些日子,也好替我们这些当晚辈的,好生孝敬老祖宗。”
“去罢。”贾母摆了摆手,目光却至始至终都不曾落在王熙凤身上,而是死死的盯着跪在下方的李纨。
王熙凤抱着巧姐,带着唐嬷嬷和小红的人走出了正堂,甚至等不及离开荣庆堂就已经变了脸色。可惜,她不能做得太明显了,哪怕再想立刻跑到王夫人跟前告状,也不能立马去。当下,王熙凤忍了又忍,这才强压着怒火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叮嘱唐嬷嬷等人照顾好巧姐,王熙凤径自进了内室,抬手就将小几上的茶盏掀翻在地:“蠢货!她这么蠢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
“奶奶!”刚从忆慈院回来的平儿,才进院子就觉得气氛很是不对,见紫鹃拼命给自己使眼色,平儿尚不明白,就听得内室一阵脆响,当下甚么都顾不上了,赶紧快速的往内室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