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又见到了贾兰,这会儿有些心神不定的。因而弄来弄去的,哄人的差遣还是落到了王熙凤肩上。
幸而,王熙凤并不会因此而为难。
贾母也看得通透,因而只摆了摆手,让其他人尽数散了,只说等晚间请安时再见也无妨。独留了王熙凤在屋内,贾母觉得她真心需要有个人来开导开导她。
“老祖宗,您也别发愁。这人嘛,吃的是五谷杂粮,哪里逃得过各色小毛病?这身子骨若有些不舒坦,好生歇一觉,不就松快了?若是胃口有些不济,寻思一下想吃甚么,让大厨房去做,哪怕做不出来,咱们让人上街面采买,等好生吃了一顿,再睡上一觉,甚么毛病都没了。”王熙凤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虽说按着常理,长辈病着,小辈儿是不能露出笑容的。可王熙凤心道,若所有人都板着个脸,就算没病也要憋出病来了。再一个,她冷眼瞧着,贾母这倒不像是真病着,而是攒了心病。
就算她读书不多,也知晓那句俗话,心病还须心药医。
“行了,凤哥儿就扯罢,打量我不知晓你在哄我?甚么毛病,是大吃一顿再睡上一觉能好的?你当是我巧姐儿?”贾母没好气的道。
“哎哟,还真别说,咱们家那位巧姑娘,就是这般的。前段时间,她还跟我说,她嘴巴难受得紧,我当她是出牙了,寻思着要不要唤个大夫给她瞧瞧。结果呢?哼,她竟说吃药不灵光,只有吃点心和糖块才能医好她嘴巴疼的毛病。”
“哈哈哈!”贾母最初还道是巧姐真的病了,心下琢磨着,怎的前些日子没听说巧姐请大夫的事儿。结果听完了王熙凤的话后,却是忍不住放声大笑。只笑着笑着,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王熙凤当即有些慌了。
“唉,凤哥儿,我知晓你是个好的,成日不是拿自个儿做筏子,就是拿巧姐来逗我。可惜,整个府里人人都有各自的小心思,只怕多得是人盼着我归西呢!”
这话简直不能更诛心!
饶是胆大如王熙凤,也被这个话题给吓住了。先是愣了半刻,旋即王熙凤立刻给贾母跪下了,口中连连讨饶,道:“老祖宗,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咱们府上,也许不是人人都那般纯良,可绝不可能有人诅咒老祖宗您呢!老祖宗您这般善良,这般和气,这般受到小辈儿的爱重,谁又会做出那般丧尽天良的事儿?老祖宗……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你个凤丫头!!”
贾母原正暗暗点头,觉得王熙凤说话既有道理,又中听。可不等她出言夸赞,就听得王熙凤最后那句话,登时被噎了个半死,气哼哼的指着王熙凤道:“我是你祖母!不是巧姐!”
鸳鸯先出去烹茶了,这会儿刚进来就听着贾母这话,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可仔细打量了贾母一番,见贾母虽气着,却是满脸的笑意,当下大松了一口气,忙将茶盏攒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又从旁搬了个绣墩过来请王熙凤挨着贾母的床头坐下。
“你赶紧轰她走罢,还让她坐下。哼,她再说几句话,我这还不被气疯了!”贾母这话看似像是对鸳鸯说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王熙凤面上。
可王熙凤丝毫不惧,只笑嘻嘻的向鸳鸯道:“好妹妹,给我盏茶喝呗,今个儿得了消息就过来,我到这会儿还饿着肚子呢。这求点心,我是不敢的,只讨一杯茶,好赖垫垫肚子。”
这话一出,鸳鸯尚不曾答话,贾母却又来气了:“说的这般可怜,还道是我老婆子苛待了你。哼……”恨恨的瞪了王熙凤一眼,旋即贾母又有些不确定了,问道,“真没吃?”
“真的,一千一万个真!不信,回头老祖宗您去问荣哥儿。”
荣哥儿是今年六月初六刚出生的,而昨个儿刚过了中秋佳节,也就是说,荣哥儿尚且不到三个月大,p事儿都不知道。
“你你你……罢了,鸳鸯赶紧去。哼,索性给了个好,凤哥儿你自个儿说罢,想吃甚么。”
王熙凤听贾母这么一说,当下眯着眼睛回忆了一番,旋即毫不客气的点起了菜单子,道:“先来一盅熬得稠稠的米汤,再来一锅子糯糯的小米粥,拿脆生生的腌咸菜、腌萝卜、熏茄子,切成细细的丝,再来两碟子前两日我刚尝过的豆瓣酱和花生酱。再来一笼灌汤包子,一笼虾饺子。对了,问下大厨房,可有新鲜的花生不成?若有的话,放一些到小米粥里,一道儿熬着。还有,最好再来个清汤面,要用鸡汤煮的。”
鸳鸯懵了半响,道:“好。”忽又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不恭敬,忙想弥补,却见王熙凤向她摆了摆手,鸳鸯只得先出去吩咐小丫鬟。只是她才刚走到门槛处,就听得里头贾母的笑骂声。
“好你个凤丫头,这哪儿是来我这儿讨口吃的,分明就是故意来馋我的。这许多,你真的吃得完?回头我同你一道儿罢。”
已经出了房门的鸳鸯低头轻笑一声,见外头候着的小丫鬟有些诧异的看过来,忙正了正脸色,低声吩咐着……
这顿“丰盛”的早膳,到最后自然是贾母和王熙凤一道儿用的,可即便她们俩人一起努力,最终仍剩下了大半。不过,笑闹了一场后,贾母却觉得身子骨轻松了许多。
王熙凤又提议道:“老祖宗可是吃饱了?那咱们出去溜溜弯儿罢,左右这会儿时辰也不算晚,外头是热了点儿,可咱们只在荣庆堂里逛逛,倒不会被热着。”
“方才还说,大吃一顿后,要好生睡一觉。才多会儿工夫,又改了词儿。”贾母斜眼看向王熙凤。
“大吃一顿,大玩一阵,再大睡一觉。我这不是方才说得快了,忘了中间那一茬吗?老祖宗,您也忒会挑理了,我读书少您又不是不知晓。”王熙凤嘟着嘴,低声抱怨着。
“甚么道理都让你说了,还道自己书读得少。我看就算是饱读诗书之人,也未必能说得过你!”贾母一面嗔怪着道,一面却是吩咐鸳鸯替她寻了衣裳,又叫了洗漱。
王熙凤忙上前帮衬着,手上的动作麻利得很,嘴上的工夫却依然不耽搁,只道:“那些书念得多的人,可不会同我一般见识。往日里,我同琏二爷拌嘴,若是我胜了,我就笑话他,我没念甚么书都懂那些理!可若是我输了,我就说他,琏二爷就欺负我书念得少,一个大老爷们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也真有脸了。”
“你呀你。”贾母又是一通笑,她倒是不担心贾琏真的被王熙凤欺负,只笑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就是这般,整日里在我这儿上蹿下跳的,不是欺负这个,就是撩拨那个。也亏得你哥哥姐姐都让着你。”
哥哥姐姐指的是贾珠、贾琏,以及已经入宫的元春。
“是是是,我福气好,走哪儿都有人疼有人宠有人让。”说话间,贾母已经洗漱完毕。其实严格说起来,简单的洗漱完全不费甚么工夫,可若是要梳妆打扮,那就费老鼻子时间了。当下,王熙凤制止了鸳鸯,笑着说道,“咱们就在这屋里走一走,前后都是自家人,没的这般谨慎的。再说了,老祖宗的身子骨还不曾好利索,满头珠钗的,也嫌重得很。老祖宗,您说是罢?”
“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去,就这么着罢。”
当下,王熙凤和鸳鸯两人一起扶起了贾母,倒不是只在这屋里走,而是打算去荣庆堂各处都转悠一下。
这荣庆堂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小了。贾母身子骨虚弱,且她们也不赶时间,因而只慢悠悠的走着,足足走了一刻钟,才晃悠到了后头的抱厦处。既是到了,自然没有不进去的理由,虽说没的长辈探望晚辈的,可在王熙凤嘴里,这不是探望,而是寻常的走亲戚。被王熙凤这么一说,贾母也就没了顾忌,头一回走进了抱厦里。
李纨原在里间床榻上歪着,她倒是不困,实在是因为腿伤未愈,且她这个伤,还不能轻易的弯曲膝盖,因而无论是否困倦,她都在榻上躺着。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是在榻上解决的,轻易不下榻。
得知贾母过来,李纨倒是想立刻下来请安行礼,却被王熙凤阻了。其实,王熙凤隐隐的已经猜出了一些事儿,她一早就觉得贾母这样子并不像是被李纨气到了,却像是心里头藏了事儿,一时间钻了牛角尖。思来想去的,若非是因为昨个儿小周姨娘流了孩子一时,那就是某些陈年往事了。
“珠大嫂子,老祖宗是过来瞧瞧您,没的让您特地再下来,若伤到了腿,这不反而不美了吗?您就好生歇着,老祖宗这儿有我呢。”
王熙凤笑着将李纨又按回了床榻上,随后又再度回了贾母身畔,略一思量,便寻了个话头,笑道:“珠大嫂子,您是不知晓,方才老祖宗还在屋里说,咱们府上的人只顾着自己,都不理会她了。听听这话,像不像吃干醋的样儿?”
“凤丫头你又想要讨打了是不?”贾母瞪眼。
“老祖宗最疼我了,我却是不怕的。”王熙凤笑了一声,搂着贾母的胳膊,撒娇着道,“我只是替珠大嫂子抱不平呢。这旁的人我不敢保证,珠大嫂子对老祖宗可绝对是真心诚意的。以往,她在西院那头时,可每日里都在佛主跟前求着让老祖宗长命百岁。”
也许,荣国府是有人心怀鬼胎,可那人绝不会是李纨。
贾母自是听懂了,甚至她想得更多一些。李纨没有夫君,虽有独子却尚且年幼,她当然会盼着自己长命百岁,好多一个人看顾着她。毕竟,在贾珠过世后,王夫人可是变本加厉的折磨她。李纨能全须全尾的活到至今,这其中却是少不了贾母的看顾。
那除了李纨之外的人呢?
贾赦空有爵位,一事无成,且俩兄弟数十年的交锋之中,多半都是贾赦落了下风。邢夫人没有可疑,不是出于信任,而是那人蠢得没有任何威胁。三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更是没有任何问题,以前没有将来也不可能。
小辈儿中,贾琏和王熙凤看似能耐,实则手段却太稚嫩,只怕荣国府真的出了事儿,他俩完全没有承担责任的本事。
更何况,如今象征着家主之位的荣禧堂由二房住着,在荣国府当家做主几十年的是王夫人。若是今个儿贾母忽的没了,贾赦就算能顺利继承荣国府,只怕得到了的也只是个被掏空了的荣国府。
这般相像,难不成真正对自己有异心的,竟是她偏爱了几十年的二房?!
贾母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