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依然平静,可从她的面上却能看出那么一丝怨愤和不甘。王夫人不明白为何贾母要处处针对她,甚至她私心认为,一切的错误都是贾母造成的,可偏生贾母半点儿认错的举动都不曾有,反将气都撒在了她的头上。凭甚么!
只一眼,王熙凤就看透了王夫人心中的想法,当下嗤笑一声:“太太这话可真有意思,老太太当然不愿意见您,就如同您不愿意见珠大嫂子一般。”
“你这话甚么意思?”王夫人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的刺向王熙凤,可惜王熙凤完全没有感受到。
“甚么意思……太太您也甭故作不懂。您厌恶珠大嫂子,甭管缘由如何,我也懒得深究。可您即便再厌恶珠大嫂子,只怕也不愿意她避而不见罢?”王熙凤笑得一脸灿烂,声音也是带着一股子少女般的清澈,全然不像是已经生养了两个孩子的人,“您对珠大嫂子无非就是两个意思,您可以厌恶珠大嫂子,可您要求珠大嫂子对您一心一意的孝顺。您甚至可以对珠大嫂子任何打骂□□,可珠大嫂子非但不能有任何反驳或反抗,更是要心情愉悦的受着。哪怕今个儿她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也依然要将您这个婆婆捧得高高的。对罢?”
王夫人面上一片铁青,目光森然的看着王熙凤。别说她原就不傻,即便再傻的人,听了王熙凤这么一番直白的话,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先前,王夫人是如何对待李纨的,如今贾母也要这般对待她。可她不愿意!撇开自私的心理不提,单是出身方面,她就自认为高人一等。当然,这是同李纨相比的。王夫人始终认为,李纨嫁给贾珠是她高攀了。可反之,她是王家的嫡长女,嫁给荣国府的嫡次子却是低嫁了。哪怕不属于低嫁,至少也应该算是门当户对的。李纨凭什么跟她比?
“太太,您可知晓,为何我得了差事,却不尽心尽力的办吗?”王熙凤笑问道。
“哼,你就没想过要办妥这个差事。我猜,让你过来的根本就不是老太太,是……大老爷罢?”一如王熙凤了解王夫人,其实王夫人又何尝不了解王熙凤呢?
“是的。”王熙凤没有否认。
“我还猜到,你如今是真的翅膀硬了。我说当初你怀孕时,怎就那般痛快的将管家权交了出来,竟是半点儿都不留恋。结果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先使法子将李氏弄到了西面偏院里,又故作乖巧的模样将管家权交了出来,之后也不知晓你究竟使了甚么手段,竟害的兰儿破了相。如今更是好,挑拨得我和老太太不合。你以为你这般做法就全然妥当了?做梦!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王熙凤就这般听着笑着,笑着听着。不多会儿,面上的笑容已经如同正午的阳光那般灿烂了。甚至笑着笑着,王熙凤都忍不住将眼泪笑出来了,只好一面拿手背抹着眼角,一面笑道:“太太呀太太,您可真是爱说笑。我跟珠大嫂子原就只是妯娌间的斗嘴闹脾气,亦如当年我同大姐姐一般。管家权那头,我确有些小心思,可兰儿……”
“哼,你狡辩也无用。兰儿是我的亲孙儿,我这个当祖母的,拿他放在心尖尖上疼都来不及,又如何会害他?就算不是你所为,那也跟大房脱不了关系。”
“唉,既然太太您非要自欺欺人,那我又有甚么法子呢?放心,您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原原本本的告诉老太太。就是不知晓老太太是相信我呢,还是相信太太您呢?”王熙凤眼波流转,端的是风情无限。可惜,她如今还真的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哪怕王夫人不是瞎子,也不会被她所诱惑。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若不是我,你以为你能嫁入荣国府吗?如今翅膀硬了,倒是将我撇到了一边,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果然是没父母教养的!”王夫人面容扭曲,伸出手指怒指王熙凤,看向她的目光如同噬人的野兽一般。
可惜这话,却依然难不倒王熙凤。
却见王熙凤眉毛轻挑,笑脸盈盈的道:“太太您真是越来越爱说笑了。我能嫁给琏二爷,同您又有甚么关系呢?咱们四大家族原就是同气连枝的,每一代都各有联姻。堂妹早先就同保宁侯府订了亲,于情于理,我这个王氏女都是要嫁到另三家的。可薛家,原就是四大家族最末,不说先前已得了小姑母,便是我比薛蟠大了三岁,这门亲事就没法结了。史家那头倒是有适龄的,却是岔了辈分。唯一可行的也就只有咱们荣国府了,即便没有太太您,甚至二老爷当年若是娶了旁人,我依然能够嫁进来。”
说了这些,王熙凤犹嫌不够,又添了一句:“其实,比起我的亲事,我更好奇的是姑母您的亲事。咱们王氏女虽不如史氏女、贾氏女来得金贵异常,可既是嫁出去了,就没有不当嫡长媳的。小姑母长相略差也无任何出挑之处,却仍嫁了薛家独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可太太您就……哈哈哈哈!”
随着一阵笑声,王熙凤转身离开了内室,不多会儿笑声就越传越远,逐渐消失在了穿堂的另一头。
王家的女儿,尤其是王家的嫡长女,于情于理都应该嫁给贾家的嫡长子。尤其王夫人嫁过来时,贾代善尚且在世,荣国府正是最鼎盛之际,贾赦和贾政兄弟二人的差别也并不曾那般大,再联想到贾赦原配张氏的出身,唯一的答案只能是,贾代善瞧不上。
咚的一声巨响从内室里传出来,花簪和玉钏从见到王熙凤大笑着离开后,就知晓事情不妙,待听到里头的那声巨响后,更是惊得整个人险些跳了起来。可偏生,她们还不能装聋作哑,只得认命的进去收拾。
<<<
却说王熙凤笑着离开了王夫人的房间,仍带着紫鹃和丰儿二人从原路回了荣庆堂。
比起沉闷没有人气的荣禧堂,荣庆堂这边却是显得热闹多了。虽说因着贾母先前的晕厥,无论是主子还是丫鬟都有些心惊,可这会儿既然贾母已经醒了,甚至趁着王熙凤离开之际,还叫了容易克化的粥品来吃,就意味着贾母的身子骨也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加上又有爱说爱笑的史湘云在,配上一个没心没肺的宝玉,至少贾母的房里说笑声一直没有间断过。
直到王熙凤的回归。
紫鹃和丰儿被王熙凤留在了外间过堂处,她只一个人进了贾母的房内,虽说是带着笑进去的,可王熙凤还是清晰的感受到了屋内的气氛一下子跌到了冰点。
当下,王熙凤苦笑一声:“这是怎的了?甚么时候起我竟是变得这般不受欢迎了?云妹妹,凤姐姐对你不好吗?宝兄弟,我知云妹妹比我好看比我年轻,可你也不用这般势利罢?”
“噗嗤!”史湘云忍不住喷笑出声,旋即一头扎进贾母的怀里,求救道,“老太太,凤姐姐又作弄我了。”一旁的宝玉也道:“凤姐姐原就最爱作弄人了,回头我带云妹妹你去作弄巧姐儿。”
随着宝玉的话音落下,王熙凤和贾琏尚且面色不变,可一旁的贾赦却一瞬间拉下了脸,却不曾直接针对宝玉,而是向王熙凤沉声道:“琏儿媳妇儿,王氏呢?原不是都夸你能耐得很,怎的连个人也请不到?”
王熙凤顷刻间就领悟了贾赦话里的意思,甚至还猜到了他为何会如此。当下,王熙凤低垂下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道:“大老爷,是儿媳妇儿无用,没能将二太太劝过来。唉,我真的好话说尽了,求也求了,哭也哭了,跪也跪了,我是真的没法子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是真的炸锅了。
还真别说,王熙凤眼圈确是有些微红,仔细看来,妆仿佛也有些化了,一看就是哭过去的。这倒是事实,只不过谁也不曾想到王熙凤是笑哭的就是了。
贾赦迟疑了一下,他对于王熙凤这个儿媳妇,说不上满意,也不至于讨厌。虽说因为贾政的缘故,他极为厌恶王夫人,可他却不至于一竿子打翻所有,不会为了一个王夫人而瞧不上所有的王氏女。相反,他倒是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话极为有道理。王夫人为何那般惹人讨厌?还不是因为她嫁给了贾政那个讨厌鬼。同理,王熙凤本人虽不咋样,可她嫁的是贾琏,那就算再不怎么样,也仍是自己人。
只片刻工夫,贾赦就想清楚了一切。
“求了?哭了?跪了?哼,琏儿媳妇儿,你同大家说说,那王氏到底是病了还是瘫了,或者干脆死了?!”
王熙凤心知贾赦原就心里头冒火,偏方才宝玉还添了一把火,若不赶紧想法子熄火,只怕憋着火的贾赦甚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因而,王熙凤极快的扫视了一圈,寻到了一个替死鬼:“我是觉得,也许是我不够分量?宝兄弟,要不你过去请二太太过来?你一定行的,二太太平日里最疼的就是你,回头你跟我似的,求一求哭一哭跪一跪,待二太太心疼了舍不得了,自然也就应允了。”
在所有人,包括宝玉本人都不曾回过神来之际,王熙凤已经坑了宝玉。
这迎春去请,连面都不曾见到,换做惜春必然一样。李纨是真的怕了王夫人了,况且万一人没请来,她又受伤了,嫌不够乱呢!王熙凤用事实证明,苦肉计是请不来人的。可全盘看来,苦肉计仿佛是最为稳妥的,也许换个人就成?
一瞬间,宝玉被诸人的殷切目光所包围,当下他就懵了。
最终还是由贾赦拍板决定:“嗯,琏儿媳妇儿说的不错。宝玉,就由你跑一趟罢。记得,务必要将王氏请来。”
宝玉先是不敢置信的瞧了一眼王熙凤,又将目光放在了拍板决定的贾赦面上,旋即又求救一般的看向贾母。可问题是,就连最疼爱宝玉的贾母,都不认为王夫人会害宝玉。于是,宝玉只能含泪点头,认命的出门了。
待宝玉离开了,贾母却忽的开口问道:“凤哥儿,方才你离开这般长时间,王氏都跟你说了甚么?”
王熙凤上前几步,带着些许忧愁些许不忍,将在荣禧堂里发生的事儿,一一娓娓道来。
当然,王熙凤没有蠢到甚么话都说,她说出口的都是对自己对大房有利的,同时她也复述了王夫人的部分言语。
譬如,“唉,我也不知道二太太是不是魔障了,她非说当初是我将珠大嫂子弄到了西面偏院里,可珠大嫂子不是自愿为珠大哥哥祈福吗?”
又譬如,“二太太还说,她对老祖宗素来孝顺得很,是老祖宗跟前最得意的儿媳妇儿,大太太好上千万倍都不止。老祖宗之所以对二太太不满,并不是因为二太太本人的缘故,而是我在从中挑拨。”
还有就是,“对了,兰儿上次伤到了那事儿,我是全然不知情的。可二太太非说,这事儿是大老爷和大太太暗中谋划的,还说我也有份参与。说到后头,却说琏二爷和老祖宗也都是知情的,是咱们合谋要害兰儿。天地良心,我若有这样的心思,只恨不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王熙凤说话原就是极为有感染力的,她这么一番话说来,在场诸人都沉默了。
其实,换在其他时候,哪怕王熙凤说得感天动地,贾母也不会全盘接受。毕竟,片面之词的可信度原就是不高的。可问题是,当某人很讨厌一个人时,哪怕再多的污蔑之词都堆积到那个人身上,都不会意识到不妥。更何况,王夫人之前的口碑太差了。
“好好,好个王氏。我倒是想要听听,她亲自到我跟前说上一说!”贾母愤然道。
虽说是冬日里,贾政却早已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他原是想反驳一两句的,可他虽不至于口笨嘴拙,却是真的不是王熙凤那种巧言善变之人。好在之后他听到了贾母的话,心下略微一松,想着等王夫人过来了,自然就能把误会解释开的。
可前提是,王夫人得过来!
一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了,两个时辰了……终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各处的灯也都点起来了。虽说荣庆堂里并不缺吃喝,可也得有心思吃喝呢。王熙凤瞧着这有些不像样,只好出声让鸳鸯吩咐下去摆膳。贾母倒是不曾阻止,甚至她本人还有心情用了一碗粥。等用罢晚膳,贾母才幽幽的道:“都散了罢。政儿你去将宝玉寻来,就说我不指望王氏能过来了,只求她别作践我的宝玉。”
贾政的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冷汗更是一滴滴的往下落。偏生他完全寻不出半分借口来,只得应了一声,转身往荣禧堂而去。
既然贾母有话在先,那诸人也就都各自散去了。只是出了荣庆堂的垂花门后,王熙凤却听得贾赦命邢夫人先带两个姑娘回东院,他则是绕道去了荣禧堂。王熙凤只当没看见这些,跟邢夫人道了别,便拽着贾琏往自家院子而去。
“我说琏二奶奶,你这又是作甚?大老爷能去瞧热闹,我也想去瞧。哟哟,你别拽我!琏二奶奶,凤哥儿!放手!”
直到走进了自家院子,王熙凤才依言放开了贾琏,冷笑道:“琏二爷,需要我提醒您吗?大老爷那是长辈,哪怕他今个儿指着二老爷的鼻子痛骂,这理儿也在他那一边。至于琏二爷您嘛,若是您不介意被二老爷记恨,您就去!哼。”
冷哼一声,王熙凤转身去了西屋,那是荣哥儿房间。
在通常情况下,东屋才是嫡长子的屋子,可他们家是个特例,毕竟巧姐先于荣哥儿出生,又在东屋住了许久,王熙凤就直接将荣哥儿安排在了西屋。真要说起来,东屋和西屋的构造是完全一样的,甚至荣哥儿所用的东西也比当初巧姐小时候更好一筹。这也是没法子的,毕竟王熙凤重生之前虽然疼爱巧姐,却也不至于这般挂心。等她重生后好生照顾巧姐时,巧姐都已经快一岁了。至于荣哥儿,虽说时间对不上来,可王熙凤仍愿意将他当做自己那个无缘的儿子。
儿女都是心肝宝贝儿,至于贾琏,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她还不稀罕管他的那些破事儿了!
可惜,贾琏并不知晓王熙凤心里的想法,在院子门口吹了一阵子冷风后,贾琏果断跟在王熙凤身后,也去了西屋。贾琏一面走进暖和的西屋,一面嘴里还嘟囔着:“爱咋咋地,我有那空闲,还不如来陪儿子。”又见王熙凤已经脱了外头的大氅衣,贾琏也顺势解开放在一旁,笑着往荣哥儿跟前凑,“荣哥儿,想爹吗?来,让爹抱抱。”
荣哥儿迷迷瞪瞪的看着王熙凤,没多会儿又盹了过去,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曾留给贾琏。
贾琏气了个倒仰,一面恶狠狠的瞪着荣哥儿,一面却开始惦记上了留在了东院的巧姐。如今看来,闺女比儿子好多了,至少闺女会甜甜的笑着喊爹,还会将好吃的点心留给他。当下,贾琏就决定了,明个儿去东院看宝贝闺女,至于二房那些破事儿,就随缘罢。
“奶奶。”丰儿快步走来,她跟紫鹃的分工是不同的,虽说俩人同样都是伺候王熙凤,可紫鹃还兼同荣国府各处联系,丰儿是主要掌管着他们这小院子。方才,紫鹃随王熙凤一道儿进了西屋,丰儿却了去了另一边,了解这一天来,院子里的动静。
“怎么了?荣哥儿睡了,咱们出去说罢。”王熙凤瞧了一眼丰儿的神情,下意识的猜到应该是不好的事儿。当下,她将荣哥儿交给了奶嬷嬷,顺便也将贾琏拽了出去。
等回到了他们正房的内室里,丰儿才一脸愁容的道:“奶奶,今个儿咱们府上的事儿多,没能立刻报上来。却是扬州那头来人了,倒是被管家林之孝留在了客院里。说林姑爷仿佛有些不大好,想要接林姑娘回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