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事儿,及至听了这话,却反被弄得一头雾水,半响都没能想明白。因而,贾母只是略点了点头,证实确有此事。
“那会儿,我年岁还小,很多事儿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却犹记得一点,那会儿咱们家为了接驾,那银子就跟流水似的,不停的往外花。估摸着,少说也有上百万两罢?”贾赦抚着他那山羊胡子,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其实,到了这会儿,贾母已经隐约猜到了贾赦这是来者不善,只是贾赦尚未将话挑明,且一时半会儿的,贾母也实在是猜不透贾赦心里的想法,故而索性拉下脸来,问道:“赦儿,你到底想说甚么?接驾那事儿,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还提那做什么?”心下却道,莫不是贾赦听到了外头的风声,却不打算修改省亲别院?若真这般,她这个老婆子指不定要好生劝一劝。虽说元春是二房的姑娘,可省亲一事,却是整个荣国府的荣耀,万万马虎不得。
“母亲,儿子只是想提醒您,咱们家还欠着户部一百万两白银呢。”
“甚、甚么?!”贾母险些从坐着的暖炕上跳起来,当下便将方才脑海里的所思所想抛到了脑后,只一叠声的问道,“赦儿你胡说甚么?我们家何时欠……”
“母亲可是想起来了?”见贾母说着说着,便主动住了嘴,贾赦便知晓贾母这是醒悟过来了。其实,荣国府欠银一事,真不是甚么秘密,只是因着年代实在是太过于久远了,且那会儿,又是太上皇特批,且还是用于接驾的。因而,只怕连已故去的荣国公贾代善都不曾意识到,这个欠银是要儿孙们来还的。
贾母原并不曾意识到,这会儿听了贾赦所说,却在心里狠狠的打了个突,道:“这欠银是有名目的,太上皇最是圣明,如何会让咱们家来还这笔银子?这明明就是……”是太上皇用的,可如今这天下却是属于当今的了。
慢慢的,贾母也逐渐明白过来了,只是面色却是愈发难看了。
这里头的道理真的很简单。就拿荣国府来说,譬如贾代善有一个好友,跟荣国府借了大笔的银钱,既说了不用付利钱又说了甚么时候凑手甚么时候还。可今个儿,贾代善没了,轮到贾赦当家做主了。倘若贾赦一口咬定,逼着那人立刻拿出钱财将欠银给了结了,却是既占着理又占了道义。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能将利钱免了,外头的人还道这债主宽厚仁慈呢。至于那些银钱究竟是用在了何处,时隔多年,如何还能说得清楚?
“母亲,您是如何看待此事的?”见贾母迟迟不曾开口,贾赦逼问道。
“欠银一事确有其事,可那到底是陈年旧事了。既然太上皇多年不曾追讨,当今应该也不会讨要罢?”贾母拿眼看向贾赦,面上俱是踟蹰之色,语气里也是满满的不确定,“赦儿,你是何意?”
“儿子只想同母亲说,欠银一事儿绝对是有的,还银也是铁板钉钉的,只不过究竟何时还,如何还,尚未有定论罢了。”为了确定王熙凤不是在诓自己,贾赦特地辗转托人去户部查问了一下。当然,他还没有傻到直接提荣国府,而是转着弯儿的说了四大家族并江南甄家。所幸这事儿原就不是甚么隐秘,如今没甚么知晓,只能说事情太久了,待一翻档案,就甚么都清楚了。
荣国公贾代善,欠银一百万两。
听到这话时,贾赦险些没直接背过气去。唯一庆幸的是,江南甄家欠银一百八十万两。至于其他三家,王家和史家也有欠银,唯独薛家账目上是清清白白的。
可就是这般,贾赦心里也没有好受多少。试想想,若欠银的只有荣国府,那到时候还能跟其他几家匀些银子来。结果,难兄难弟们都欠了一屁股的债,唯一不欠银的薛家,又被王夫人盯上了,贾赦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在薛家口袋里捞钱的美梦。
“赦儿,你到底是何意?”到了这会儿,贾母若猜不透贾赦的想法,她算是白活了这把年岁,当下冷着脸道,“你可是又想要银钱了?这回,竟是盯上公中了不成?你要明白,这荣国府迟早有一天是你的,何苦这会儿就死盯着家业不放?”
贾赦笑了一声,却半响才开口道:“母亲,咱们先不提欠银一事,左右户部也没催讨,咱们家也无需上赶着凑上去还钱。倒是还有其他的事儿,儿子想同母亲好生说道说道。”
这一次,贾赦没等贾母再度开口,便将这几日来查到消息,竹筒倒豆一般的,尽数说了出来。
说起来也多亏了王熙凤的提醒,要不然贾赦也不会留心到荣国府早已成了一个空壳子。事实上,荣国府的进项还是挺多的,不说金陵的祖产,单说这京里头,庄子、铺子就有不少,每年的进项至少都在一万两往上。可惜,等贾赦仔细一查,却愕然的发现,就算进项再多,荣国府也无半分结余。
管春秋两季租子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管京里铺子收益的则是贾母的陪房赖大。这两项本该是最大且最稳定的进项,可前者每每入账的收成都要比京里同等庄子少了不止两三成,后者则更厉害,往往是四五个旺铺子都不如贾赦自个儿手头一个体己铺子的收益。
这里头要是没问题,贾赦都敢把自己的头拧下来!
除此之外,府中的人情往来也很有问题。当然,王夫人的手段是好的,历年来送往各府的节礼、年礼也都是挑不出错来。这里的有问题指的是,往来。
所谓人情往来,那当然是有“往”也有“来”。来而不往非礼也,除非是给予上峰的,不然对方铁定也会还一份相差无几的礼。至于祝寿、贺喜之类的,别人家有,他们荣国府也有,哪怕其中有着细微的差异,总的来说,也应当是平的。
然而,真实的情况却是,但凡送予别人家的礼,皆是从公中库房出的。然而对方的回礼,却皆被二房从中截了去。
理由简直五花八门,让人瞠目结舌。
譬如王家,那是王夫人的娘家,所以年礼尽归于王夫人。李祭酒家,是李纨的娘家,可李纨尚不曾当家年岁又小,所以年礼仍是归于王夫人保管。还有史家,因着贾母年岁已高诸事不理,因而还是由王夫人收着。至于像贾政的同窗、同僚、好友、门人等等,总之出去的,都是从公中走,回来的皆进了二房的兜里。
这还不算,贾赦也是细查之后才愕然发现,原来府上年年都有给贾政的上峰送上重礼。当然,仍是从公中出的。再如贾政每年采买各色古籍孤本名砚名墨,乃至养门人等等花费……
他娘的全是走的是公中!!!
贾赦觉得,他如今能全须全尾的站在贾母跟前,好声好气的跟她掰扯,已经证明自己有多么好的涵养了。天晓得,他刚知道这些细则之后,只恨不得立刻冲到荣禧堂里,一把掐死他那混账弟弟!
甚么兄友弟恭,他弟弟都混账成那个样子了,还活在世上干嘛?!
“……母亲,您意下如何?”
强忍着森然的杀意,贾赦将他这些日子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贾母。不仅不曾有丝毫隐瞒,还添油加醋了一番。当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实在是一想起那些原本应当属于他的钱,结果全被贾政那个混账弟弟花在那些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之后,他忍不住!
“我意下如何?赦儿,你到底在说甚么?咱们可是一家子,父母在不分家,而只要不分家,走的当然是公中的账目。你是长兄,自然要疼惜弟弟。”贾母被贾赦的一席话弄得半响都回不过神来。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因为贾代善并无亲兄弟,贾母倒是管了几十年的家,却从未有过这般切身体会的经验。在她看来,两个都是儿子,给谁花不是花呢?何苦分辨得那般清楚明白?
呵呵,给儿子们花当然没关系,可给混账弟弟花……
贾赦表示,他的心都快碎成粉末了。结果,他的亲娘非但一点儿也不理解他,反而觉得他无理取闹,不顾惜兄弟情分?这一刻,贾赦简直不知道是该嚎啕大哭还是该放声大笑。托他那儿媳妇儿的福,他活了大半辈子,到今个儿总算是明白了他在贾母心中的份量。
“母亲,旁的我也就不多说了,分家罢。”
“你说甚么?你个不孝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怎么敢说?我还没死呢,你竟敢叫嚣着分家?就只因为你弟弟一家花用了公中的钱财?你你你……”贾母气得浑身直颤,险些就要坐不住了。
“母亲,您也先别生气,至少也要听我把话说完。”贾赦一脸的嘲讽,冷笑道,“是分家,却不是让二弟走,而是我走!”
贾母不颤了,却仿佛活见鬼一般的直勾勾盯着贾赦看,满面皆是不敢置信的神情,愣是半响都没寻到话头。
一时间,贾赦只挂着一脸的嘲讽,贾母则是眼神发直的坐在暖炕上,屋内一片寂静。
过了好半天,最终还是贾母耐不住了,带着满腔的不确定,贾母开口问道:“赦儿,你方才说的是……你走?”旋即,贾母面色一沉,怒喝道,“你这是又在说甚么混账话?自古以来,袭爵的继承家业的,历来都是长房嫡长子。就算我素日里更为疼宠政儿,可疼爱幼子是父母的天性,这继承家业的人,至始至终都是你啊!”
“是啊,继承家业的人,至始至终都是我。”贾赦冷冷的看着贾母,眼底里非但没有丝毫感情,更是透露出一股子冰冷刺骨的寒意,“儿子敢问母亲,将来母亲的嫁妆和多年的体己归谁?”
“放肆!哪里有当儿子的成天惦记着为娘的嫁妆、体己?”贾母大怒,可惜,贾赦比她还要愤怒。
“对,没有哪个当儿子会这么干。可试问,又有哪个当娘的会这般狠心?祖上的欠银就算一时不讨要,迟早有一天也会来讨的。到时候,就算不是我还,那也是我的儿子、孙子们来还。府上的祖产,败的败贪的贪,一年的进项竟还不够咱们一府人的吃喝嚼用。公中的库房里,全堆积着不值钱的破铜烂铁,账目里更全都是亏空。”贾赦越说越愤怒,双目都开始变得赤红,恨恨的道,“说句难听点儿的,到时候母亲您两腿一蹬,倒是舒舒服服的上天去了。我呢?空有一等将军的爵位,外加一个空壳子的荣国府,并一堆的亏空,和欠着户部的一百万两白银!我找谁说理去?找谁!!”
“你你你……”贾母全然不曾想到贾赦连两腿一蹬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一瞬间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胸口也不住的发闷,好悬没直接背过气去。
“母亲,我不想跟你吵,也不想再理论您是否偏心的问题。就一句话,这个家,您到底分不分?给我一句准话。”
“你想怎样。”贾母一手撑着暖炕,一手捂着胸口,却仍挣扎的将话说了出来。
贾赦冷笑一声,道:“荣国府归我二弟,甚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母亲您,也尽数都归他。可咱们府上的田产、庄子、铺子,甭管是赚的还是亏的,我一概都要九成。”
见贾母瞪圆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贾赦又添了一句:“母亲您也别忙着拒绝,更别同我提那甚么兄友弟恭。我这人蠢,也没读过多少书,左右就一句话,我想分家,您要是同意呢,一切都好说。要是不同意,明个儿我就去宫外头,登闻鼓告御状!让当今来评评理,有没有哪个府上,是袭爵之人住在偏院,却让个五品小官儿坐在正院充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