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皇帝现下血流通畅,血瘀尚未形成壅塞,此药祛风,也算对症,把药喂下去吧!”
天香有些意外:“老人家的意思是?”
老乞婆和声安抚道:“孩子,你的父亲没什么事了,放心吧。”她起身将床前的座位让给了太医,感慨道,“真是万幸,血瘀之症,往往都需要吃上几日的药才能好,却免不了口眼歪斜的风瘫之症。你父亲血瘀惊风,居然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化解,说是奇迹也不为过。”
天香不由得松了口气,但转瞬又急道:“老人家,冯素贞她昏过去了,您去看看她吧?”
老乞婆一愣:“她怎么会——”
“她用内功助我父皇行血,坚持了近一个时辰直至昏厥……”
老乞婆惊道:“什么?你怎么才说,快,快带我去看她!”
几人匆匆行去了偏殿,老乞婆上前捞起冯素贞的手腕,才将两指搭上去,眉毛就拧了起来。
王总管察觉到老乞婆神色异样,忙问道:“娘,这是怎么了?她难道不是累得虚脱了吗?”
“这傻孩子,是耗尽了自己一身的功力啊……”老乞婆又不甘地探了探冯素贞的脉息,惋惜道,“没了,没了,十几年的武功……就这么废掉了……”
天香心中五雷震响,愕然问道:“怎、怎么会这样?她说她之前曾用过这法子……”
老乞婆叹息道:“她学的降魔琴本是柔中带刚的功夫,但因着为你解毒的缘故,她吃了我的药,受了些影响,其中刚强之力得以发散。冬至日那天,她两次骤然聚力施展降魔琴,毁琴断剑,透支得太过厉害,皮肉伤之外也受了些内伤。我曾私下告诫过她不要妄动武功,没想到——”
王总管咬着指甲恍然道:“怪不得,凭她的功夫,小全子挟她入宫却如此容易——就连宫宴冲突之时,她也是一直躲在东方胜身后……”
天香心疼不已:“老人家,她的武功还能恢复吗?”
老乞婆遗憾地摇了摇头:“内功心法的修习,需要天赋,也需要时间。她近日数度施功过度,经脉受损,虽不伤及性命,却是很难恢复从前的功夫了——可惜,可惜啊……”
天香不由得朝冯素贞的脸上望去,那个曾被她腹诽清淡如白水的人,纵然是昏睡,面容也是沉静清隽,散发着宁静与安详。
愧疚、悔恨、挫败、疼惜,种种滋味涌上心头,天香在床边黯然坐下,握住了冯素贞绵软无力的手腕。
另一边,太子听了王总管前来回禀了情形,提了半夜的那一口气也不知是应该松出还是屏住。
良久,太子回过神来,见王总管仍是望着自己,而书房内的其他阁臣的目光聚焦之处也是他。太子终于意识到,此时此刻上上下下都在等着他拿主意。
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有生之年,他还是头一次自己独力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他静思片刻,深吸了口气,吩咐道:“给公主备好床榻,她身上还带着伤,让她不要累着自己。”他转过脸,望着一书房的阁臣,沉声道:“父皇的情况虽然暂时好转,但还请诸位阁老先将遗诏拟好,在宫中待命。今夜,便辛苦诸公在东宫将就一下吧!”
众臣纷纷答道:“殿下何出此言,此臣应尽之义也!”
随着的声响,李兆廷摊开纸笔,忍不住朝着偏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然而,隔着门墙,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定了定心神,饱蘸了浓墨,将阁老们字斟句酌的词句一一落于纸上。
天色赤红,北风怒号,铺垫了半宿,终于在后半夜洒下了雪。本以为会是鹅毛柳絮,但空中飘飘扬扬的,却是细盐一般单薄。
一夜过去,雄鸡三唱,天光破晓。
东方侯府里,东方胜用冷水洗了把脸,听府里的嬷嬷回禀小皇子昨夜到了府里,哭闹到深夜才睡,一时心下怅然。他暗自想着,今夜不能再如昨夜那般撒手不管,定然要好生安抚那孩子才是。
陈百寿在一旁轻咳了声:“侯爷——那个女人,现在在京城。”
东方胜面色一变:“她又不是汉人,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
陈百寿尴尬道:“之前折损了几个弟兄,我们当时就地在宣化招了几个新丁。她改装易形,打晕了朱老九手下的一个新兵,混在行伍里跟来的——您也知道,朱老九一向粗枝大叶……他只知道自己属下人数对了,其他的没细查。直到昨夜她险些摸进小皇子房里,才被属下抓了个现行。”
东方胜咬牙切齿:“让朱老九给我把她送走,我现在正心烦着,没空处理这些事!”
陈百寿唱诺之后退了下去。
东方胜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的一件物事,思绪一动——却不知,那宫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雪飘了半夜,御花园里一片银装素裹。若是往昔时光。菊妃定然会遣了宫人前来收集新雪泡茶,但今日,宫人们都没有这份心思。往日莺声燕语的菊妃寝宫里,只有笃笃的木鱼敲击和女子喃喃的念经声绵绵回响。
这漫长一夜,除了那殿中昏睡着的二人,东宫上下无人入眠。
皇帝做了悠长的一个梦,在梦里,他有着无限的精力和体力,在金戈铁马、美酒美人中恣意挥洒,放声大笑。
笑声戛然而止,一丝空落落的索然油然生出。他神识一散,梦中的一切幻影渐渐变得虚浮而飘忽。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父皇,您醒了。”太子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皇帝目光移了过去,看到太子眼神倦怠、双目通红,神情里不见悲喜,却是松了一口气般的释然。
他哑声问道:“朕这次,又是睡了多久?”
“没多久,不过一个晚上。”太子一边回答着,一边唤了宫人入内,伺候皇帝洁面洗漱。
不多时,一直在东宫待命的太医和阁老们也纷纷前来觐见。
众人七嘴八舌将昨夜的惊险情形说得活灵活现、宛若亲见,一番“万幸”、“大幸”又兼痛哭流涕的感概之后,太医轮流上前诊脉,确定了皇帝暂时无虞。
见此情况,阁老们纷纷转眼望向太子,神态中带着些不安,太子颔首道:“孤会将昨夜拟的遗诏烧了,诸公辛劳,便回去休息吧。”
众阁臣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谢过恩典,各自离宫回府了。
因着皇帝险些惊风,太医们讨论了阵子,还是让皇帝暂时在东宫休养,待到再好些才好移动搬回寝宫。皇帝不置可否,服了药后,便闭目养起了神。
闲人尽去,一室静寂。太子见皇帝仿佛睡了,便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案上的遗诏,预备生个火盆烧了。
床上的皇帝忽然开口道:“你做得不对。”
太子动作一滞:“父皇指的是什么?”
皇帝睁开眼:“你不该叫太医来救朕,你应该让朕就这么病发而死,你才好顺利地登基!现在我活着,你就算登基也需尊我为太上皇,你拿不到所有的权柄!”
太子胸口发闷,仿佛被人一拳捣在了心窝上:“儿子生出了不臣之心,父皇竟然不加呵责吗?”
皇帝别开脸看向另一边:“你会有此心,倒是有几分血性,有些像朕了。”
太子哑了半晌,自失一笑:“不过,在心肠软硬上,我和天香,大概是这辈子都像不了你。”
皇帝冷哼了声:“是,朕心肠硬得很,你们却都没学到。这世道人心险恶,你们却如此心软,日后,怎么对付得了其他黑心肠的虎狼啊!”
“呵——”太子忽然笑了起来,“父皇,儿臣突然觉得很庆幸,庆幸这世上还有天香、还有冯素贞这样的人在。”
听到那个名字,皇帝心里也闷了起来:“那冯氏贱妇诓骗了朕的女儿,定然不能轻饶了!她现在在何处,天香又在何处?”
太子冷笑道:“您口中的那个贱妇昨夜耗尽功力救了您的性命,昏了过去。天香昨夜两头侍疾,不敢入眠。今晨是我看不过眼,才将她赶去休息了。”
皇帝双目眯起:“呵,那贱妇倒是个会收买人心的。或许,你们吃她这一套,但朕,不会为之所动。”
太子哈哈大笑起来——却是被气得:“父皇,儿臣很好奇。在您心里,是不是所有人,都只是为了个人私利行事,都可以用私利收买。这世上从无善恶,只有利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皇帝神色沉肃,认真叮嘱道,“皇儿,你只要想通了这一点,朝廷里,就没有人能踩在你头上。”
太子脑子一热,将桌上的几份遗诏兜起,一股脑地扔到了床上,愤然道:“既然父皇欣赏儿臣的血性,那就请父皇选一份称心的遗诏出来吧!”
皇帝呵呵一笑,竟有些欣慰道:“这才对……”
他苍老的手指颤颤微微地拾起一张张纸,认真而吃力地读了起来。
说是数稿,其实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措辞语句有些差别罢了。皇帝挑出了最为雅驯的一篇,抑扬顿挫地诵读出声:
“朕以薄德,获嗣祖宗大位,盖今三十有一年矣,享国久长,累朝鲜闻……”
“朕少随太/祖征战四方,定祸乱而偃兵,复礼教于朝纲;御极以来,宵旰忧勤,图臻至治,惟恐有辜先帝付托。虽不自谓移风易俗,然太平治世,兴文宣武广及女子,藏富于民家给人足,纵德泽未洽于天下,亦可称耶……”
读到这里,皇帝忽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写得好,写得好,这是哪位阁老捉的刀?”
“是中书舍人李兆廷写的。”
皇帝饶有兴味地又读了一遍:“兴文宣武广及女子……这李兆廷倒是惯会给朕戴高帽子啊……朕模糊记得,此人是不是和冯家有些干系?”
太子隐隐也琢磨出内里的意味来,喃喃道:“他……本来应该是冯家的女婿……他这是在替冯素贞洗罪开脱啊……”
“那就难怪了!”皇帝感慨一声,继续读了下去——
“向惟敬天助民是务,然年岁日长,筋力衰微,乃过求长生,遂致奸人欲仙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贤臣谏言不闻,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者蒙天获示,方图改彻,而比者遘疾,日臻弥留,补过无由,思及惟增愧恨……”
“继而临终罪己:因言获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释放复职。欲仙帮余孽,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斋蘸采买事物尽皆停止,斜封墨敕得官悉加罢免……”
“好,好,好!”皇帝连叹了三声,“好一个临终罪己……寥寥数语,拨乱反正,妙哉,妙哉!”他抬头笑道:“就用这篇吧!”
太子痛声问道:“父皇,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皇帝神态从容:“哪样?”
“‘定祸乱而偃兵,复礼教于朝纲,’”太子神色微动,声气也随之拔高,“‘过求长生,郊庙之祀不亲,贤臣谏言不闻’,您本来是个英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皇帝微微抬起下颌,傲然道:“你懂什么!若不是朕定下驱狼逐虎之策,你这榆木脑袋,现在怕还是满脑子木鸟!”
太子反驳道:“木鸟……我为什么会寄情于木鸟,父皇你不知道吗?若是你如其他父亲那般对我,若是你让我知道父慈子孝,我至于韬光养晦如履薄冰吗?!”
“父慈子孝……”皇帝一愣,目光涣散了些,“你这傻儿,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父慈子孝啊……”
他沉思片刻,似是鼓起了勇气道:“你知不知道,其实朕是庶子。”
太子一怔。
皇帝继续道:“太/祖起兵之前跟着李成梁平辽,收服失地,驱除鞑虏,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你的祖父、我的父亲是太/祖嫡子,却是个耳根子极软的,呵呵,就是个软蛋!”
“父亲的元配夫人嫁给父亲五年无所出,这才给侍妾停了绝子汤,朕的亲娘不走运,头一个怀上了朕……”皇帝眼光微微一沉,“然后便是留子去母。”
“朕一直以为朕是嫡出的少爷,直到,直到十三弟出生,朕才看到朕一直叫娘的那个女人眼中,真正泛起了慈爱的光,”皇帝冷笑起来,“世人皆道我少年英豪十岁就从军,跟着太/祖武皇帝征讨。却没人想过,就算武皇帝不曾南面称帝,我也是侯府的孙少爷,生来就是落地的富贵,根本没必要刀光剑雨里去挣前程!”
没等太子细思清楚,就听到皇帝轻飘飘地补了句:“还不是那个女人,怕朕挡了她亲生儿子的富贵,百般设计把我逼去了辽东,逼去了那个修罗场。”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觉得自己在怀来经历的事情,可怕吗?那算什么!你可曾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惊恐地发现方圆十里地,只有自己一个活物?朕只能凭着太阳的位置断定方向,一步一步拖着伤腿走了一天一夜,才走过那二十里地回到营帐。朕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见了鬼!”
“十五岁,到祖父南面称帝时,朕身上已经满是疤痕,其中有三条都是为太/祖挡的箭。”
“太/祖登基三年就去世了,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传位给最不成器的父亲,我却知道,他传位给父亲,是因为我,”皇帝一哂,“那个女人,居然又活动了心思,千方百计地想让父亲册立十三弟为太子。笑话!朕是好色,朕是嗜杀,但朕知道怎么平天下,知道怎么做皇帝,要是十三弟那个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坐了这把龙椅,辽东那帮不安分的鞑子随时都会如前朝一般兵临城下!”
“父亲果然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想改立东宫,呵——”皇帝目光一凛,“朕没给他这个机会。”
太子脊后生寒,顿时挪开了目光。
皇帝恍若不觉,继续道:“朕二十岁就登基做了皇帝,朕没杀那个女人,让她做了太后。立国之初,辽东并不太平,朕南征北战,故意让膝下空悬,登基十年未立东宫。朕知道那个女人一定不会死心。朕由着她上蹿下跳,让她亲眼看到自己疼爱的亲子被朕养废。哈哈,朕由着那个女人从希望到绝望,让她在憾恨中吐血身亡。”
“朕不是变成这样,朕,一直都是这样,”皇帝望向太子,神色坦然,“皇儿,朕也很遗憾,遗憾没能像祖父教我那般教育你。但朕亲缘浅薄,骨肉相害的事情见多了,实在是没有勇气养大一头狼。朕不知道,朕的选择,是对是错。朕长生梦碎,身后事也和朕没什么关系了,就这样,你动手吧!若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去问王总管,下手要干净,莫要让外朝生了疑!”
语毕,他合上了眼,仿佛引颈就戮一般,等着儿子的决定。
却听到“吱呀”一声响,有人推开了窗,干净清冷的空气自外间涌入,将室内的沉闷郁气置换了个干净。
皇帝困惑地睁开眼,看到太子正站在自己身前,那张酷肖自己的年轻面庞上满是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