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里”。
他听见大恒在他身后站下了,他没有回头。
大恒和他一起沉默,过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说:“她调走了,不在卧龙了。
咱们哥们这么多年,你的心事我都懂,别想了,以后踏实的过日子吧”。
他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走进来,她拿起那套西装,说:“换上衣服吧,该接新娘去了”。
他缓缓站起身,脱下旧衣,穿上西服裤子,母亲在身后把上衣披上,他穿上了上衣。
母亲转到他面前给他系扣子,一粒粒地系,低头系到最后一粒时簌簌滚下泪珠。
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今天结婚了,她百感交集,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母亲拿起那条绿绸,套在他的左衣袖,用别针固定住;又拿起那条红绸,套在右衣袖,用别针固定住。
他一个胳膊红,一个胳膊绿,他很鲜艳。
最后戴上那朵新郎花,就像画龙点睛,他变成了潇洒帅气的新郎。
他被簇拥着接新娘去了。
此时章红梅还在炕上滚爬,她浑身湿透,满脸是水,汗水和泪水分不清,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嘴唇咬破了,殷殷渗血,指甲盖抠破了,依然抓挠着。
但她顶多吭哧几声,沉默地与什么较劲。
她的屋门终于开了,响起几个人的脚步声。
婆婆的粗嗓门:“你老婶娘来了,人家正插秧呢,放下活就来了”。
这个时候的章红梅已经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不管是谁都是她的救命稻草,她虚弱地叫声“老婶娘”。
老婶娘是和婆婆相仿的老太婆,又高又瘦,满脸苍黑,摸她肚子的手,更黑,像鸟爪,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垢。
老婶娘各处碰了碰,就像见多识广的专家无需墨迹,很快站直身,权威地判断:“早呢”!
婆婆对老婶娘说:“咱们那就别在这守着了,到那屋坐着吧,吃口早饭,折腾的大家都没吃饭呢”。
两老太婆到那屋吃饭聊天去了。
任她一个人在苦海无边的汪洋里挣扎。她被骇浪卷挟着要覆没了。
时间在疼痛中过去了几个世纪,她近乎昏迷,已神智不清。
门哐的开了,一股风冲进来,跟进来一个遥远缥缈的声音“我回来啦”!
这是谁的声音?又在做梦,是梦!她没有回应。
但她感觉到手被抓了起来,紧紧地捏着,她睁开滚烫的眼皮,一张脸慢慢清晰,是闻立,他也满头汗水。
她使劲地反抠他的手,反弹之力告诉她,他真回来了。
闻立急促的声音和急促的呼吸一道出来,他说:“一大早我就心神不宁,就坐货车头回来了,媳妇儿,我陪你,不怕,你忍不住就打我吧”!
她一只手紧紧地抠着闻立的手,她不孤单了,一秒一秒地盼。
她的疼突然变了感觉,是骨头开裂的疼,像是从未开启过的两扇门涩涩地在开启。
她本能地清醒了,那一时刻来了!
她想起书上那句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运到腹部,把一辈子的元气都用在了肚子上,呼气时带出一声低吼,那股气把她的孩子送了出来。
送出生命之门,送到了这个世界。
她,没用接生婆,自己把孩子生了出来。
他一出世就嘹亮地哭,她的肚子神奇的不痛了,疲惫不堪,说不出话。
但她不忘扭过脸看那个小钟,正好是十点四十五分。
她的孩子抢在闰月之前来了!
婆婆和接生婆听见声音才冲进来,煞有介事地弄了些后边的事。
“看看你的儿子”,不知谁把一个小小的人儿抱着放在她枕边,那个小人包在一条旧毯子里,穿着暗旧的红色斜襟夹袄,像是穿在一只小猫身上。
他的小脑袋比闻立拳头大点,头发又黑又密,红萝卜似的小脸浮肿着,闭着眼睛蹙着眉头,他哭几声就睡着了,她侧脸看着他,九个多月朝夕相处却从未谋面的儿子,与她同生共死一番共战,她们终于见面了。
他好瘦!
对不起,孩子!妈妈没有给你足够的营养,每天陪妈妈那么累,别怕!把你带到世间,我用一生保护你!
她好像完成了一场马拉松,终于到终点了,她胜利了,她太累了,眼神渐渐发呆,头一歪,也睡了。
十点五十八分,这个良日吉时,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响彻晴空,硝烟在蓝天中画出一条条云雾,在布莱克家门口,新娘唐老鸭“下轿”了。
她一身大红盛装从面包车上走下来,头上颤悠着繁茂的绢花,脸上涂擦一层钢镚厚的脂粉,今天的她笑容最灿烂。
布莱克立在“轿”前,他等着唐老鸭走到他身边,鞭炮的碎屑在他们头上像下了场红雨,他们肩并肩,在红尘纷飞中走向他们的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