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公子是……”
不等他们自己介绍,一旁的释空却先开了口。
“这位公子是董夫人的弟弟,郡公家的四公子安盛平,这位是圣上亲封的金刀名捕徐延朔徐大人,至于这位……”
释空也不清楚宋慈的身份,因此只能等他自我介绍。
“在下宋慈,是安公子的朋友。”
他只简简单单地说了这么一句,其余的竟真的一字不提了。
释空看着他,总觉得这人不简单,可却完全摸不到他的底细,因此也没有再说什么。
反而是那常夫人,听到其他人的名字还好,可听到徐延朔的名号时,显然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她下意识地看了看释空,释空不动声色,看起来似乎很是坦然,可他越是这样,那常夫人越是不安心。
这反应在众人眼中,又是另一番解释。
在徐延朔看来,她之所以会紧张,只因为她丈夫是一个杀手,而自己是一名捕快。试问她怎么会不怕?
在安盛平看来,却又觉得她肯定是隐瞒了什么,既然她能去祭拜方玉婷,这就说明她二人是认识的。而现在,当她听到徐延朔的名字时,肯定是怕被人查出自己与方玉婷有渊源。
至于宋慈……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子,当遇到危险或是需要帮助时,最先想到的一定是自己可以依靠的人。常夫人看向释空时的目光充满了期待,所以,抛开别的不说,她与这释空一定有关系!
常夫人一只手将女儿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另一只手偷偷地在袖子下面握成了拳。距离她最近的是安雨柔,这一次,连安雨柔也看出了她紧张的情绪。
“婉儿爱吃芙蓉莲子糕啊!”安雨柔突然笑了笑,回过头,朝着身后的映月和那小丫鬟招招手,“我记得车上刚好有一盒。映月,你和心儿带常小姐去尝尝。”
“不……不用了,”常夫人摇着头,勉强挤出一抹笑,“董夫人太客气了。”
婉儿不知道大人们的心思,听到有莲子糕吃,眼里绽放出了光芒。她扭头看着母亲,那眼神仿佛能化开冰雪一般,令常夫人也没了拒绝的底气。
“去吧,就当是我赔给婉儿的!”安雨柔仍旧没有看宋慈一眼,朝着那常夫人和她女儿温柔道,“上次那莲子糕是我托宋公子买的,如今由我来还,也是应当的。”
听她提及自己的名字,宋慈心头一热,突然有种回到从前的感觉。
“娘!”婉儿看着她,哀求地唤了一声。
“去吧,”常夫人无奈,摇了摇头,“别乱跑,可千万别给两位姐姐添麻烦!”
“是,我知道了。”
说完,婉儿便乖巧地从她娘身后闪出来,跟着映月和心儿,一蹦一跳地朝着外面走去。
“素梅。”
常夫人叫了一声,她身旁唯一的那个丫鬟赶忙迎了上来,“素梅在。”
“还不跟上去照顾小姐!”
“是。”
那素梅看起来似乎比那在方玉婷坟前收拾的丫鬟要聪明许多,说起话来低眉顺目的,一直没有抬头。
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倒是很有大户人家里下人们该有的风范。
偏在这时,方才在山腰上打扫方玉婷坟冢的素柳也赶了回来,她一脚跨进院子,便瞧见素梅正跟着自家小姐一起往外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快走了几步,也没先去和夫人打招呼,而是几步跑到了那素梅的跟前。
“姐!他们……他们……”
素柳气喘吁吁的,显然是从那凤栖山跑下来的,只不过她是个女子,又不会功夫,所以才会耽误这么久。
素梅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再说话,然后左手轻轻一抬,勾住了素柳的手腕,顺势让她转了身,拉着她一起走出了院子。
而就在她们离开时,那素梅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也难怪她方才一直不肯抬头,原来她那左半边脸上,有一块孩童巴掌大的类似被火烧过的伤痕。
虽然她右脸还算秀丽,可这疤痕刚好遮住了她左边的颧骨和半个眼角,乍看之下,就像是白皙的面孔上爬满了淡粉色的蚯蚓,生生毁了她原本出众的容颜。
“太吓人了!”就在她们几个女眷走出院子的时候,阿乐望着那两个丫鬟的背影忍不住喃喃起来,“同样是丫鬟,怎么这素柳姑娘长得这么好看,而这素梅却这么丑?一天一地,简直两个极端!”
“阿乐!”
宋慈蹙紧了眉,觉得自己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他了。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看看场合。
尤其是,还当着常夫人的面,而且,宋慈明显从那常夫人的脸上看到了不悦。
“其实,素梅和素柳乃是一对亲姐妹。”待到她们彻底从众人视线中消失,常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惋惜道。
“什么?亲姐妹!”阿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夫人,您说她二人!”
“正是,素梅比素柳大两岁,但她们却是嫡亲的姐妹。”
“那为何……”
阿乐没有说完,但是不用说也知道他的意思。其实不只是他,在场的其他人也忍不住被这话题吸引了,有些好奇起来。
“她们两姐妹也是可怜人,”常夫人解释道,“几年前,邻村闹饥荒,很多人都外出乞讨,为了几口粮食,打家劫舍的事情也不少。她们姐妹家原本还算是富裕人家,可那种时候,你有的别人没有,人难免会生出恶毒的心……也就是那个时候,有人放了一把火,烧了她们家的房子,烧死了她们的父母。素梅为了救自己的妹妹,被火灼伤了脸。后来我遇到了她们,觉得这对小姐妹很可怜,而且她们的感情也让我想起了……总之从那以后,她们就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我听素柳说,原本她姐比她还要漂亮几分。”
常夫人这一番话说完,各人心中都有着不同的感悟。
而此时,阿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搔搔头,傻笑了一下,试图来遮掩自己的过失。
安雨柔自然明白,这常夫人不想太多人知道她们的事,便朝着旁边点了点头,周嬷嬷立刻会意地找了个借口躲了出去。临出门时,还叫上了愣头愣脑的阿乐,还有那好像块木头一样的安广。
不相干的人都出去以后,常夫人显然是松了口气。其实安雨柔方才也想走,毕竟她对查案没兴趣,可若是连她也走了,留个妇人独自和几个初次见面的男子共处一室,又十分不礼貌。所以,她便留了下来。
“有什么话,夫人尽管说吧。这里都没有外人,您不用担心。”
听了安雨柔的话,常夫人又一次抬起头,看了看释空,这次释空没有闪躲,而是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将实情全都说出来。
常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话还没说,眼眶却先红了。
“实不相瞒,我与方小姐确实是旧识。”她面露悲伤,本就姣好的面容,因为哭泣更加让人心生了几分怜悯,“事实上,我们不仅仅是旧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她擦擦眼角的泪,娓娓道来,“我本姓薛,单名一个霜字,小的时候家里穷,父母把我卖进了方府当丫头。那一年,我五岁,方小姐四岁。夫人嫌我名字不够好听,给我改名叫凝霜。从那日起,我就跟着小姐,陪她念书,陪她做女红……早起时,我帮她梳头,她画画时,我帮她磨墨,夏日里,我们一起去湖上泛舟,天凉了,我们就窝在被窝里说话……那些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许是回忆起了那些美好的时光,她的脸再一次有了光彩。
“只可惜好景不长,那日,是我发现了小姐的尸首……她用一条白绫挂在房梁上,早就没了气息……”
“这方玉婷,真的是自杀的?”安盛平皱着眉问道,“难道她真的与他人有染!”
听安盛平这么问,常夫人立刻皱起了眉头,朝他丢去一记冷冷的目光。
“小姐不是那种人!”
“没事的,常夫人,你慢慢说。”比起安盛平,安雨柔显然更懂女子心,她将手放在常夫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有什么你尽管说,吾弟和徐大人,一定会还方小姐一个公道。”
常夫人委屈多年,一直在心底藏着这个秘密,如今有人可以为自己做主,终于忍不住释放出来,“其实,这一切还要从江公子开始说起……”
江公子,自然就是江鸣赫,也就是此刻站在她身后的释空大师。
“这长乐乡谁不知道我家小姐和江公子有婚约,所谓树大招风,江公子当年一举高中,而且他殿试时也备受圣上赏识,这种天大的好消息自然是传得人尽皆知。小姐是江公子未过门的妻子,而且方家本来就有钱有势,所以也因为这样,小姐被那银狐给盯上了。”
“银狐?”安雨柔诧异道。这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况且她又不是江湖中人,所以并不知晓常夫人口中的“银狐”是什么来历。
不过当徐延朔听到此人的名字时,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会是他!”
“徐大人,这银狐到底什么来头?”看到他的反应,宋慈也不禁好奇起来,试探问道。
“这……”
徐延朔抬头看了宋慈一眼,仿似有话想说,但他又转头看了看常夫人和释空,将那些话语悉数吞进了喉咙里。
见徐延朔支支吾吾的,一旁的安盛平恐他是因为有女眷在,不方便相告,所以只好替他来解释。
“那银狐原名萧万力,之所以得了这么个称号是因为他心狠手辣、禽兽不如。他是个强盗、采花贼,同时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曾在一年之内奸杀了二十三人,而这还只是官府查出来的,未查出的无名受害者,不知还有多少……”安盛平提及此人,也是觉得背脊发冷,“他作案时,总是挑选有些家底的富家女,先是将女方劫走,再向其家人索要钱财,而当女方家中拿了银两送到他指定的地点时,换回的往往是妻子或女儿的尸体。而且经过仵作检验,这些姑娘生前都受到了残忍的虐待和侮辱……”
常夫人点了点头,她目视前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那银狐不是人,他几次想要欺辱小姐,可我们小姐性子烈,宁死不屈,所以他直到最后也没有得逞。”
“你是说,你们小姐就这么完好地回来了?”徐延朔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以那银狐的作风,就算得不到,也不会把受害者活着放回去。
“原本,他也是想杀了我们小姐,不留活口,可就在他想要下手之际,我们小姐刚好遇到一位高人,他正好经过,救了我家小姐。可真正的灾难,却是从小姐回了府之后才开始的……”
说到这里,安盛平和徐延朔都点了点头。的确,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来说,有什么比贞洁名声更重要的。何况,那将她掳走的还是个臭名远扬的禽兽。
“所以,你家小姐被救回来以后,便有人怀疑她的清白?”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我们再怎么遮掩,那件事还是被有心人传到了江家二老的耳朵里……”
常夫人说完,看了看释空。释空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明白他为什么会不顾家里的反对辞了官,还剃发为僧。原来,他唯有用下半生的孤寂才能够偿还这情债。
“小姐不堪受辱,也不想被人怀疑,绝望之下,只能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说完,那常夫人冷笑一声,“只是小姐不知,她换来的却是比被人糟蹋更不堪的流言。”
如果方玉婷在这种情况下还执意要死,那肯定是为了别的男子。
所以,才有了什么负心人一说,甚至有些人还说方玉婷死前被人骗去了身子,怀了身孕……
这方玉婷也是个苦命的人,银狐没有杀了她,她却被流言所杀。银狐没有玷污她,她却被无知之人辱没了名声。
想到这里,宋慈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她只杀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
只是,既然他们已经确定那“方玉婷”是被人假扮的,这说明假扮她的人,应该和她有些渊源。起码,那人应该知道方玉婷是蒙冤而死,所以才会以她的名义来杀人。
除了这常夫人,又有谁知道她当年死亡的真相呢?
“关于这件事,常夫人可有告诉过其他人?”宋慈问道,“请您务必如实相告,因为此事事关重大,极有可能与最近那女鬼挖心案有关!”
“知道这事,且在这长乐乡的,只剩下我和江公子,其余的人早就不在此地了。”
她说这些时,表情十分淡然,很明显她并不留恋过去。她现在过得很好,从一个小小的丫鬟变成曾经名噪一时的迎风阁的四大护法之一常煜之妻,这身份犹如天差地别,想来也有着一番曲折。
和宋慈一样,安盛平也有着同样的疑问,“常夫人,既然那方家人都远走他乡了,你又为了什么而留下?”
“这……”她似乎有些羞涩,即便已经过了少女脸红的年纪,可脸颊挂上红云后,她依然美得令人陶醉,“实不相瞒,当年那救了我家小姐的高人,便是我现在的官人。”
“什么?你说常煜!”
“不可能吧,那常煜不是……”
没人想到她会这么说,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那常煜之所以会成为迎风阁的四大护法之一,不仅因为他功夫了得,更因为他一向无情,只要收了指示,不管是八十岁的老人,还是八个月的婴儿,他都能下得去手。
他一生杀人无数,从没听说他救过人,而且救的竟还是个女子!
常夫人见他们难以置信的样子,幽幽笑了,“我知道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在世人眼中是个冷血的恶魔。可在我看来,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相比,他才是真英雄、大丈夫……当年的事,小姐感激他,我也感激他。所以,所有人都走了我却留了下来。而如今,他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杀手了,我也不是方家的丫鬟,我和他,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在这小地方过着我们平凡的小日子。”
释空目视着前方,不知为何,宋慈觉得他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
如果方玉婷不曾遇上银狐,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那释空和方玉婷也能成为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吧。
“常夫人,宋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夫人成全。”
常夫人蹙眉,“有什么事,宋公子请说。”
“宋某想要开棺验尸。”
此话一出,别说常夫人,连原本沉默不语的释空都吃了一惊。虽然这个要求之前安盛平也跟释空提过,可他根本不可能答应。况且,他虽然和方玉婷有婚约,但毕竟尚未完婚,不是一家人,因此他完全可以拒绝,声称自己没有这个权利,也奉劝他们不要打扰逝去之人的清净。
想不到,此时这个毫无背景的神秘青年竟会旧事重提。
“不行!”常夫人因愤怒而红了脸颊,她强压着怒火道,“先不说我只是个下人,没有权利决定主子的事。就算我可以,我也不会答应!你们这么做,不怕遭天谴吗!”
“常夫人,您也说了,方小姐是无辜的,她死的时候已经背负了太多罪名,如今这城里的挖心案又指向了她,您说,她冤枉不冤枉?”
常夫人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又落下了泪。
是的,小姐死得太冤了。
十年前,方玉婷就是死在了流言里,如今那些人又把这杀人的罪名扣到了她头上。
十年前,方玉婷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没办法抛头露面为自己辩解,现在她已经死了,更是说不出了……
“那也不能……”
这一次,常夫人的语气明显有了动摇。
“姐,”安雨柔适时将她的手紧紧攥住,柔声道,“你我都是女子,你应该知道名节二字有多重要。当年,方小姐就是死在这事上,她最在乎的就是名节!可如今,她不仅被人诬陷是女鬼,还被诬陷犯下了多起杀人挖心的案子……如果她泉下有知,怎么能受得了这种侮辱!”
这一席话,深深地刺痛了常夫人的内心,她呆愣了良久,这才转过头,哀怨地看着释空。
释空没有说话,但这些劝说,无疑也说进了他的心里。
“阿弥陀佛……”释空双手合十,闭目摇了摇头,然后跨步走了出去。
因为房中有男有女,还有寡妇和和尚,所以方才几人谈话时并未把屋门关上。此时,释空跨步走出去,只留个落寞的背影,透着无限的凄凉。
常夫人似乎有话要说,但终究只是点了点头,她望着释空走远的背影,轻轻合起了眼帘。她的手中一直拿着一串珊瑚佛珠,此时纤纤玉指一颗颗捻过,那珊瑚仿似血滴一般在她指尖转动。
为了尊重死者,验尸进行得十分隐秘,也没有特意挑选日期,反正宋慈和阿乐总是随身携带着工具,因此择日不如撞日,他们叫了几个寺庙里的小和尚帮忙,即刻就开始了。
从坟墓的完整度以及土壤的情况来看,这坟已有多年未动过了,所以关于女鬼从地里爬出来一说,明显不成立。
挖出棺材时,倒是令众人都吃了一惊,因为那棺木的材质甚至花纹都和几位受害者家中发现的一模一样。只是,既然这棺材埋在地下,那抬到几位受害人家里的又是什么?
打开棺盖,那方家小姐早就化成了一具白骨,全没了生前的颜色。
常夫人毕竟是一介女流,而且还带着女儿,不方便在一旁,便由安雨柔陪同,一起在山脚下的凉亭中饮茶。
而释空则站立在不远处,他几乎没有睁眼,一直在低声地诵着经文,为那方小姐超度。
“怎么样?”待到宋慈终于站起了身,擦着额上的汗珠,安盛平这才递过一杯凉茶,沉声道,“真是方小姐吗?”
宋慈拍了拍手,接过茶杯,饮了一口,“骨龄对得上,确实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而且死了很久了。”
“这么说来,那女鬼真的不是方玉婷了?”
“肯定不是,况且这坟头多年没人动过了,泥土的颜色和我在棺材上找到的也不同,这里的土质偏干,泥土发黄,那棺材上的泥土有些潮湿,而且颜色发黑。”
安盛平点了点头,“看来,还真是有人冒名顶替的。只不过……到底是谁呢,这人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她究竟是出于好心,想为那方玉婷打抱不平,还是单纯地只是借了她的名字,想要吓唬人而已?”
这些谜底都等着宋慈他们去解开,可随着查案的日子越来越久,谜题反而越来越多。
安盛平不禁转过头,长吁了一口气,却看到那正站在不远处诵经的释空。
不知为何,看着释空紧锁的眉头下那紧闭的双眼,安盛平突然觉得,他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悲伤。原以为,开棺验尸会令释空发疯,可他却出奇地平静,好似那坟墓里埋的根本就是个陌生人,并不是他深爱了十年的女子。
也许,时间真能磨平一切,无论是热情还是忧伤,最终都会烟消云散。
夜幕低垂,屋外虽是一片寂静,但屋内却是灯火通明,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几名穿着打扮艳丽的舞姬摇曳着婀娜的身躯,在烛影下放肆舞动。
席上斜倚着一华服公子,虽然年纪不大,但眼窝青黑,一看便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虽然唇角带笑,但目光呆滞,左右臂膀各搂着个身穿薄纱衣裙的女子,一个正在帮他斟酒,另一个则用了双纯金的筷子,夹起一粒烤制得滋滋流油的樱桃肉,浅笑着送进他的口中。
那男子脚下还匍匐着一名艳丽至极的女子,容貌身姿远在他身侧那两位美人之上。但此刻,这女子只能谦卑地俯在他的脚边,眉目低垂,一双纤细的小手轻柔地帮他揉着双腿。和屋内其他女子不同,这女子穿了件长及拖地的摇尾长裙,且布料厚重,将下半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男子偶尔会低下眼帘轻轻扫视她一眼,但眼神中不见半点柔情,有的只是一股令人隐隐发寒的暴戾气息。
屋内没有其他客人,只在主桌下首放了一套客座。案几上摆放着美酒珍馐,看来即便只有一位客人,这主人也没有怠慢他的意思。
与那无精打采的主人相比,这客人倒是要风雅俊朗上几倍。
他穿了件宝蓝色直裰,袖口处缝金色缠枝暗纹,头束一顶青玉发冠,上面雕着只栩栩如生的云雀,那云雀作展翅状,口中还衔着一颗镂空的金珠。他面颊干净俊雅,鼻梁高挺,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仿似带着无尽的笑意。
那客人虽是薄唇,看起来有些薄凉,但唇角带笑,和他那双眼睛倒也呼应,让人看了有些挪不开眼。
堂上那主人搂着两位美人,却毫无半点兴致,显然已经厌倦了。他面无表情地瞅着眼前一众舞姬,意兴阑珊道:“耘祁啊,她们说这歌舞是新排的,可怎么本王看着,跟之前那几支曲子没什么差别啊?”
那被他称作“耘祁”的男子放下手中的酒杯,笑道:“是五王要求太高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碧雪姑娘那般身姿婀娜、歌声曼妙,让人一见倾心哪。”
此话说完,那主人还未开口,他脚下匍匐的美人倒先愣了,她抬起头,迅速瞅了一眼那位“耘祁”公子,眼神中满是惊诧和埋怨。
“哎哟哟,难不成你对碧雪有这样的心思……”那主人边笑边俯下身,用手轻轻抬起脚下美人的下巴,“听听,竟有人这样夸赞你,要不要本王成全,把你赏给安公子?”
原来,这堂下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郡国公家的二公子,同时也是安雨柔和安盛平的二哥安盛乾。
这安盛乾字耘祁,而现在和他对话的正是当朝的五皇子—赵埛。
这两人虽年龄相差不少,但拜在同一位先生门下,因此相识多年,算是至交。不过就算他二人关系再好,那碧雪也不敢承了五皇子的话。她本就惊恐,生怕主人怀疑自己与那位安公子有私,此刻听到这番话,更是吓得面无血色,垂头狠狠地磕在地上。
“碧雪对主人绝无二心!主人不要啊!”
这五皇子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宛若一把铁钳,全然不带半分怜香惜玉之情,疼得她几乎要当场落下泪来。
安盛乾虽然是挑起了这场争端的始作俑者,但比起碧雪的惊恐和五皇子的愤恨来,他却显得满不在乎,话锋一转,云淡风轻道:“不过再美的人,也有被厌倦的那日,我这里倒是有个小礼物,不知五王殿下有没有兴趣?”
“哦,礼物?”五皇子挑起眉头,手上的力道也轻了几分。
安盛乾没说话,举起双手,轻轻拍了拍。堂下立刻便有两个身着青衣的壮汉应声而入,这两人提着个硕大的红木箱子,三两下便驱散了那群莺歌燕舞的歌舞姬,将那箱子径直抬到了五皇子的跟前。
五皇子被好奇心驱使,这才松了手,放过碧雪,朝那木箱走去。
“这是……”
“您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五皇子见他不肯吐露,也不再追问,反正既然是“礼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便放心将右手放到那木箱的盖子上。箱子没有锁,因此只轻轻一抬,便打了开来。
随着木箱盖子的掀起,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迎面袭来。紧接着,五皇子那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也变得生动了。
箱中半卧着一位红衣美人,衣衫似火,肌肤胜雪,眉如远黛,唇若桃花……那面上系着条红绢,遮住了一双眼睛,让人忍不住感叹那双眼若是睁开,会是多么动人心弦。
“这……”
五皇子怕是多年未见过如此绝色之人,竟有些语塞起来。
安盛乾笑了,站起身,微微一揖,然后绕过案几,朝那箱中美人走去。
“此女名唤洛莺,天生不能言语,她幼时便被卖入勾栏院,学得一身本领,只待成年后可以卖个好价钱。臣那日偶然见了,便觉得此女定能讨五王欢心,便以重金将她赎出。”
“那她这眼睛?”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就连碧雪姑娘怕也比不上。”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将她那双眼蒙上?”
“因为……”安盛乾的嘴角勾起一丝浅笑,“臣亲手将她那对眼睛剜了出来。”
此话一出,五皇子不禁愣在了原地。但片刻后,他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妙!妙!实在是妙!若是这世上只有一人了解本王,那这人必定就是耘祁你了!对吗?”
“五王抬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这残忍血腥之事根本不足挂齿。殊不知此话听在不远处那仍匍匐于地上的碧雪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她是王府旧人,初入府时,也曾日日受宠。这不仅因她生得貌美,更因为她精通音律、长袖善舞……可五皇子生性多疑,生怕她是有心人送到自己床上的奸细,硬是狠下心肠,命人将她的双膝敲碎,又用锁链牢牢禁锢,令她再不能起舞,也不能踏出王府半步。
而这安盛乾,因为深知五皇子的本性,在进献美人时故意挑选了一个哑巴,还生生剜去那姑娘的双目。这安盛乾虽出身名门,又生得一副俊雅的面貌,可这心却比野兽还凶狠,根本毫无人性可言!
“这洛莺姑娘虽深得我心,可到底是个美人,如今没了眼睛……岂不可惜!”五皇子感叹道。
“臣听说,一个人若是没了眼睛,其他感官反而会愈发灵敏。”安盛乾说着,不动声色地抬起手,用自己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洛莺姑娘那娇艳欲滴的红唇。
洛莺的身子微微颤抖,朱唇轻启,似有些留恋,又有些期盼地将安盛乾的手指含入了口中。
五皇子先是一愣,而后紧缩的眉头舒展开来,扬起头,大笑了几声。紧接着也不等安盛乾解释,直接向前几步,俯身将那洛莺从木箱中拦腰抱起,迈着大步,朝内室走去。
安盛乾看着他渐渐走远,原本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了起来,轻叹了一口气,拂袖离开。
出了大门,便有人候在一旁将备好的马匹牵上来。安盛乾没有接过马缰,而是转身上了一旁的马车。
那马车里有个身着黑衣黑裤,身形硕长的男子等在里面。他身背一柄长弓,马上还搭着个箭筒,里面放了数支羽箭。那男子的脸上罩着个黑色锦纹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透着锐利的光芒,看起来颇带几分英气。
男子看到安盛乾进了车厢,马上屈身跪在了一侧。
那黑衣人虽然周身带着股叫人不敢靠近的戾气,但跪在安盛乾面前时,微微屈身,低着头,显得十足谦卑。
“公子,事情可还顺利?”
安盛乾没有回头,嘴角微微上挑,轻蔑一笑,“赵埛天性多疑,又怕死,当年他拜倒在那碧雪姑娘裙下,也总是担心她是那左靖派来的细作,狠下心去叫人打断了碧雪那双腿……不过,这也不怪他,毕竟左靖这人不简单,饶是我跟那左靖面对面时,说话也要先想上一想……”
安盛乾说着,又摆出一副把握十足的样子,“一个像五皇子这样的人,遇上个又聋又哑,还看不见东西的美人,自然是正合了他的心意,必定会爱不释手,时时带在身侧。”
那黑衣人点头,“还是公子考虑得周全。”
说到这里,安盛乾略作停顿,目带惋惜地看着那黑衣人,“任枭,你们师兄妹的忠心,我看在眼里,自然也会放到心里。鹞儿此番牺牲,我一定不会忘记,她这双眼睛,也一定不会白白剜了去!”
“公子言重了,只要能帮到公子,莫说是一双眼睛,就是要了我们的命,我和鹞儿也不会有半点犹豫!只是,鹞儿虽不能言,可她耳朵并不聋,只怕五皇子有所怀疑……”
原来,这黑衣人名叫任枭,是那洛莺姑娘的师兄。而洛莺也并非真叫洛莺,她本名为宁鹞,和任枭都是安盛乾身边的暗卫,已跟随他多年。
这宁鹞确实不能言语,但却不是天生的,而是她七岁那年练功受创所造成的后遗症。至于耳朵……其实她完全能听到声音,只是假装又聋又哑。此番又被剜去双眼,也不过是为了赢得五皇子的信任,好留在他的身边,为安盛乾打探消息。
“这就要看鹞儿的本事了,”安盛乾意味深沉地笑笑,又将话题一转,沉声道,“对了,长乐乡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任枭目光微怔,显然没想到主子的话题会转到长乐乡上,但很快就垂首道:“回公子,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嗯,那就好,我那个四弟啊,年轻气盛,根本不懂得锋芒太露,只会给自己惹祸上身。”说着,又叹了口气,“不过他自己不懂,我这个当二哥的,却不能不替他提防着,可不能让他上了当,被人牵着鼻子走。”
“公子放心,有我们的人看着,四公子应该不会查到什么。”
“嗯,那就好……不过我听说,他这次不止带了徐大人过去,还请到他那个叫宋慈的朋友帮忙。”
“是,据回报,四公子确实请了一个姓宋的书生过去。”
“哼,竟是真的啊,”安盛乾仿似若有所思地一笑,“那这事就不好办了……还有,那董兴邦也给我看牢了,他跟左靖共事多年,若是以他为突破,总能找到那老狐狸的把柄!”
“是,任枭这就命人传书过去,断不会放松这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