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眼前的年轻人还没有如今这么圆润滑头,脸上还依稀带着初来乍到者的青涩和拘谨。
年轻人死的有些早,可能还有些憋屈,加上刚刚又错失了一段良缘,心中积郁,休了班便四处闲逛着。只是他才刚来,还不知道阴司的许多忌讳,不知道奈河边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乱逛。
年轻人心中原本就遭遇不安,闻到奈河边的彼岸花香,被这么一刺激,并不牢固的心神摇摇欲坠,很自然地被奈河牵动,不知不觉,走下了河。不过片刻时间,他被浸泡在猩红河水里的身体便被奈河里的蛇虫鼠蚁啃食殆尽。年轻人对此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往更深处走着。
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每年奈河里都会多上不知其数的这样的冤死鬼。
幸运的是,陆之道当时刚好御风经过,见到这副场景,便出手将之从奈河中捞了出来。
回过神来的年轻人看着自己只剩下几根白骨的下半身,惊恐无助之余,却也没忘记礼数,询问陆之道姓名住址,说着来日必当厚报的客套话。
陆之道自然什么都没说,见年轻人恢复清醒之后,转头便走。
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
而且他也不觉得自己堂堂察查司主判官,有什么需要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一个预备役勾魂使者的帮助。
对方以后不要犯事被抓,这大概就是能给他的最大帮助了。
只是面对他快速远去的背影,年轻人却还是大声喊道:“我是勾魂部小范。以后有事记得来找我。”
陆之道当然没有记下那个年轻人的名字。这种事,他做的太多了,也从来没想过回报的事情。
长者庇护年轻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之后很多年,年轻人转正成功,也有权限接触到阴司的高层,知道了老人的名姓,可他似乎也知道两人之间的地位悬殊,实难报答,便也没提过这件事。
而长者,更如同以前那样,早就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只是没曾想,多年前的一件举手之劳,却被人记挂到了如今。
时过境迁,当初的长者已经由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变做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而预备役勾魂使者也已然成长为了统领勾魂部的大人物了。
救助者和被救助者的身份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转换。
陆之道突然发现,眼前这个黑胖年轻人的笑容似乎也没有了之前的油腻。
他轻声叹了口气:“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的。”
范无救仰起头,盯着实在没什么看头的房顶,喃喃说道:“如果真如陆先生所说,其实你当初也没必要拉我一把的,不是吗?每年被奈河吞噬的冤死鬼本就不计其数,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而如果再往前推,那当年老谢也没必要打醒我。这样的话,世界上不过是少了一个义薄云天的黑无常范无救而已。”
随后,彼时的年轻人忽然微笑地看向了彼时的长者:“只是陆先生,你不觉得那样的世界,未免太冷清了吗?”
坦白说,这个笑话实在有些拙劣。拙劣得有些可笑。
但陆之道居然真的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
“不过陆先生,其实你也不用为此感谢我。因为我扛下阴司之主的担子,也不完全是想要报答你的缘故,原因其实……挺复杂。更多的只是适逢其会罢了。但能够替你分忧,我确实感到很高兴。”
陆之道扶起刚才被自己弄到的杯子,又从茶盘中取出一只干净的杯子,倒上茶,将干净的那杯递给范无救:“你刚才说我们想做的是国泰民安。那你呢?你那么辛苦地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我吗?”
范无救双手捧着茶杯,低头看去,清亮的茶汤面上忽然又多出了那个喜欢穿绿裙的少女圆圆的脸。
这些年,她就如同心魔一样,总是突然出现。
天上,月上,云上,风里,雨里,河里……
无处不在。
又总是突然消失。
让他总是感受到念而不得的酸涩与无奈。
他试图忽视过她,但却总是办不太到。
因为一看到这张脸,他的心就砰砰跳得厉害,宛若撒了欢的野犬一般,可以追着一只蝴蝶,奔跑完一整个夏天。
这让他忽然有些害羞,不得不伸手将自己敞开的胸膛给重新合上。
他的心里其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但唯有关于她的那些想念,他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即使是谢必安也一样。
他举杯至唇边,想要偷偷地吻她一下。
可她一如往日,害羞似的一闪而逝。
浅尝一口有些凉的茶水之后,范无救放下茶杯。
“我其实没你们想得那般多,那般伟大。我……只是想天下能太平一点,安生一点。这样以后年轻人成群结伴,远行追求自己的梦想时,不会在露宿野外时,被一只路过的野兽索去了性命。那也未免,太过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