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啊。”看着上官家四个亭亭玉立的女儿,郑文淑觉得自己就像走进了大观园。她发自内心地赞叹着:“这叫什么来着——噢,对了,秀色可餐,老岑常说的秀色可餐。”
“文淑,你这可是太抬举她们了。”闻听这话,葛传馨口里谦逊着,心里却着实有点得意。她和上官虽没有儿子,但四个女儿个个漂亮,真可谓人见人爱。只是,这份得意也就一瞬间的事,很快便归于消逝。因为迄至郑文淑走进家门之前,她和丈夫都在为二女儿上官向彩的落榜黯然神伤。对向彩高考,夫妇俩应当说多少还是有点思想准备:这丫头读书成绩差强人意,考前再怎么冲刺,也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只惟愿有所学校录取就行,可没想到成绩出来,不仅上不了本科,连专科都没得读。好在参加工作有年的大女儿上官向华人缘不错,给妹妹在市味精厂谋了个化验员的工作,要不然真不知怎么是好。
“你们家务实这次高考——”上官正本不欲问,但掂量几度,终是没忍住,毕竟和岑华年是近二十年的朋友,怎么也得关心一下。
“哦,考上了复旦,前两天上学去了。”提起大儿子,郑文淑就高兴。
“恭喜恭喜。”上官正闻言,连忙祝贺。在厨房内忙活的葛传馨听到,亦探出头来,朝郑文淑伸起了大拇指。
“谢谢,谢谢。”郑文淑口中连声答应着。她本想就势问问向彩的情况,但就在此刻,她想起了进门时向彩那郁郁寡欢的样子,于是将问话咽进了喉咙。她猜想这丫头可能没有考上,不然,不会在各个大学都已开学的时候还呆在家里。
上官夫妇何等精明之人,马上便读出了郑文淑没有作声的下文。他们很感谢友人的体恤,更觉得岑华年好福气,娶了个文化虽不高但却善解人意的妻子。为着不使双方尴尬,上官正将话题引向了岑家小儿子——
“文淑,务实固然不错,但我觉得新锐只怕来势更好。你看他那双眼睛,好有灵气的。”
“是吗,让我仔细看看。”听爸爸这样说,上官家最活泼的老三向秀没等郑文淑答话,将正与老四向丽说着什么的新锐扳过身子,仔细端详了起来。上官家除了父亲,全是女性,现在突然来了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姑娘们都很兴奋,尤其是看着岑新锐眉清目秀、说话文绉绉的,更是觉得有趣。
要说在平时,岑新锐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年轻的异性,不讲家里就有时刻关心着他的慧敏大姐、整天叽叽喳喳的丽敏小妹,就是江片长家的贾玲和褚兰、对门大院住的小学同学林红英等,亦断不了打交道。可被一个陌生的姐姐按着肩膀脸对脸地观察,长这么大,在他还是第一次。那一刻间,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上了他的脑际,尤其是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对方白嫩的脖颈和丰满的胸脯,感受到她轻柔发丝和芬芳气息的拂弄,更是觉得不好意思,那小小的脸庞腾的一下便红了。
“小男子汉,晓得害羞了!”看着他不无窘迫的样子,十六岁的花季少女上官向秀觉得很有意思。她刮了下他的鼻梁,嘻嘻地笑了。
“谁像你,没脸没皮的。”这一出,恰恰被从厨房内出来的葛传馨看在眼里,不由得又好笑又好气地嗔了向秀一眼。
听她这样说,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说笑间,一直在灶间给母亲打下手的老大向华走出来,微笑着示意父亲饭菜已做好了。
“吃饭吃饭,吃过饭后你们再闹。”身形高大、相貌堂堂的上官正从椅上立起身来,引领着客人往餐桌边走去。没有儿子,在上官正一直是个遗憾,此刻看着岑新锐,感情更是复杂。早些年他曾对岑华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将向彩许给务实,现在看来只能是个玩笑了。本也是,到上海上复旦大学的人还会回到小县城成家立业?更何况这些年两个孩子无有任何交集。眼前这个新锐,虽然年纪不大,但从那个聪明、沉稳劲看,只怕出息还要超过乃兄,不能不说岑华年好福气。再看看自家几个女儿,尽管模样都不错,可就是读书不开窍,真没奈何。
因是好友,郑文淑没有太客气。看着父母高兴,姑娘们更是叽叽喳喳的热闹得很。一会儿工夫,大家便用毕晚餐。
乘着向华、向彩在灶间收拾餐具的空当,主宾又回到客厅聊起了天。他们聊到了过往的生活和工作,聊到了与岑华年和上官正都很要好的朋友沈家严的近况,最后不知怎地,竟聊到了即将全面铺开的“四清”运动。
“老岑单位进工作队没有?”上官正问道。
“没听他说,想是还没有吧。”对新一轮的运动,郑文淑虽曾在居委会听说过,但具体情况却不太了解,而且丈夫也很少对她讲工作上的事情。
“我们单位已进了一个星期了,正一个一个地找员工谈话。”上官正告诉她。
“都谈些什么?”郑文淑不是爱打听闲事的人,但由于运动关系着丈夫,故此还是问了一句。
“要大家提高觉悟,主动交代‘四不清’的问题,”上官正回答着她,声音看着看着便低沉起来,“哦,还有,要检举揭发他人的问题,尤其是当权派的问题。”
“当权派,是指领导吧?”郑文淑问道。
“照字面解释当然是,可到底指什么人,谁也说不清。”上官正犹豫不定地说道,“像你家老岑,弄得不好便会被划为当权派。”
“他一个教书匠,也算当权派?”郑文淑有点惊讶。
“他怎么说也是个校长。”上官正提醒郑文淑不能掉以轻心,“你要知道,去年在农村里开展的‘四清’,可是整到了生产队长一级的。”
郑文淑无言了。
“去,带着弟弟到外边玩去。”二人沉默间,收拾完了的葛传馨从灶间出来,给郑文淑端过刚沏好的茶水,看着向秀和向丽在边上注意地听着大人的谈话,似懂非懂的,便将她们撵了出去。
“那,这次你应当没什么事吧?”有顷,郑文淑方又开口问道。
“真那样就好了。”闻听此言,上官正苦笑了一下,“工作队说了,人人都要洗脸洗澡,再说,我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
可不!听他这样说,郑文淑再次无言了。和岑华年一样,上官正也是“老运动员”了,每次运动都要被折腾几下,尽管这两位老朋友从来奉公守法,干工作兢兢业业。之所以如此,除了他们出身都不好外,在岑华年是有一个做军医的舅舅随所属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在上官正是在旧银行任职时集体加入过国民党。
“我的情况比你家老岑还严重啊!”上官正喟叹着,“你家老岑也就是出身不好,本身还是干净的,可我呢,照组织部门的说法,是有历史污点的人,解放后就没有抬起过头。”
“哎,只能怪你自己太老实了,”听他这样说,葛传馨到底忍不住了,“解放时不去坦白登记,谁知道参加国民党这档事,就是知道又往何处查证?”
说的也是,听着葛传馨这番话,郑文淑觉得她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上官正的过去,她曾听岑华年说过,道是他当年为了保住在旧银行谋得的饭碗,被一个叫何清的会计科长说动参加了国民党。据他自己说,当时也就口头应承了何清,既没有履行什么手续,也没有参加什么活动。原以为对组织讲清了就没事了,可谁知从此便被归入了另册,不仅在平时要夹着尾巴做人,一到有什么运动,便逃不脱挨整的命运,有事无事都要被冲击一下。
“算了,不谈这些了,文淑你还是和新锐早点休息吧。”上官正站起身来,吩咐葛传馨给郑文淑拾掇床铺。可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们县的龚副县长还在位吗?”
“你是说龚和平?”郑文淑反问道。
“对,就是他。”上官正肯定地说。
“哦,大前年就调走了。”
“调走了?去哪?”
“去贵州了,说是支援老少边穷地区。”
“原来如此。”闻听此话,上官正默然了。
他怎么会想起问龚县长?郑文淑有点不解了。可就在这时,上官正又突然说了句:“你家老岑和我一样,太本分了!”
这回轮到郑文淑无言以对了,因为此刻的她知道上官正说的是什么了。想当年,龚和平在兼任县教育局局长的时候,很是器重岑华年,不仅一力维持他的校长职务,而且鼓励他向党组织靠拢。只是岑华年不知他的诚意有多大,又自觉不够条件,怕事办不成反惹人笑话,故此有点犹豫,再加上龚和平后来调去了贵州,偏偏校党支部书记姚显贤一直与岑华年不对劲,这事便不再提起,以至弄到现在,在全县所有的小学中,他是唯一的非党校长。
这也是命吧,郑文淑想到。不过,在她看来,入不入党当不当校长都不重要,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
“妈妈,过来洗脸洗脚,向秀姐姐给打好水啦。”灶间传来新锐的招呼声。
“来了。”郑文淑应了声,向灶间走去。
很快,她便和新锐洗漱完毕,并最终躺在了女主人给拾掇好的床铺上。
“快睡觉,明天还要去报到注册。”感觉到睡在另一头的儿子还没有闭上眼睛,郑文淑在被子中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腿。
“知道了。”新锐小声地回应了一下。
郑文淑拉下了电灯开关,闭上了眼睛。她本是个睡眠还可以的人,可这天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冒出了很多往事,从公公岑石磊当年弃商办学,到丈夫谨遵父命,数十年执掌父亲创办的学校,再到自己和他结识、成家,一至替他生下三个儿女,断断续续的,一桩接一桩。
渐渐地,郑文淑觉得眼皮有点涩重。一阵睡意袭来,她进入了梦乡。只是在睡过去的那一刻,她都在想着丈夫的不容易。她觉得他无论怎么讲都是一个好人,只是不知为什么姚显贤那些人总是要和他过不去。
房间里此时已很安静,除了郑文淑间或响起的极其轻微的鼻息声。
但郑文淑没有想到,儿子新锐虽然早就闭上了眼睛,却许久没有睡着。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来说,这一天的经历可是太新奇了:不仅搭乘了极少搭乘过的汽车,而且到了比荔川县要洋气、热闹很多的清江市;不仅知道爸爸妈妈在清江市有一个姓上官的好朋友,而且知道他家有四个长得很好看、待他很热情的姐姐。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很有意思,与在家里的感受很不一样。不过,有件事也使他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苦恼,那就是戴眼镜会使他很不习惯,尤其是担心小伙伴们会因此嘲笑他。不过,他最终认定,戴眼镜还是能接受的,毕竟今后看书不会那么费力了。即便有人取笑,只要能入学,还是可以承受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读书快乐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