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女人这辈子就该被男人踩在脚底下,做青石路上的鹅卵石,做泊油路上的沥青,做男人的等云梯和扶摇路。
女人,就该一生一世的盛着男人。
娘再一次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给爹洗衣裳。冬天的井水很冷,冻得她手指跟水萝卜一样莹润。家里是有自来水的,但娘觉得自来水洗衣裳浪费,那是用来吃饭的。还是井水好,不要钱,自家门前就有一口。而且井水里自带一种芬芳的泥土气息,这是干瘪无趣的自来水所没有的。
这股泥土的芬芳,就像女人的体香,是女主人彰显自己家庭地位的方法。城里的女人喜欢用香水来标记领地,娘不是城里女人。她是村里的,她有她特殊的方法。
爹的衣裳在娘手里变了形。偶尔变成一团,偶尔散开一片。铺在红塑料盆里的时候,散成一片云,娘拿着猪毛刷子,在衣裳的领口、袖口处刷来刷去。
不错过一丝一毫。
洗完了,娘要绞水。娘的力气不足以绞动这件喝饱了水的衣裳,于是她侧头往屋里喊:“盼睇!盼睇!耳朵长猪毛了啊?喊你这么多声——”
盼睇拖着一顺边的拖鞋走了出来。七岁,才刚刚读小学。盼睇和本地的姑娘一样,有着地域特色的小眼和方额。这样六边的脸型,在尚未成年前都会被饱满的婴儿肥覆盖。到了青少年时期,男男女女都疯狂的脱壳,才会露出庐山真面目。
盼睇是个高额且少发的女仔。黄软的细发,被娘编了两个小辫,各自耷拉在耳边。偶有几根放荡不羁的,胡乱的支棱出来,戳在她的脸上。
娘看了盼睇一眼:“怎么又穿一溜边的鞋?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左脚穿左脚的,右脚穿右脚的。你这样挤过来,迟早把鞋子挤坏了!用火车皮拉鞋都不够你穿的——”
盼睇的脚趾抠了抠鞋底,同时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同她的鞋子一样,一个鼻孔堵着,另一个鼻孔却不停地流鼻涕,只能靠嘴喘气。
娘念够了,便让盼睇来帮手。母女二人各自揪着衣裳的一角,然后同一时间朝反方向用力。盼睇揪着的地方是衣袖,揪在手里时如同揪着爹的大手。
水顺着纹路往外溢,顺着衣袖淌进了盼睇的衣摆里。
盼睇打了个哆嗦。
娘给衣裳套了个衣架,让盼睇去晾。盼睇拿着衣裳走向晾衣绳。那里已经晾了许多衣裳。盼睇弯着腰要绕过这些衣裳,却听见平地惊雷:“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男人的衣裳不能走女人衣裳下面。女人会把男人的运势给压住!”
盼睇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僵在原地。
“男人必须在女人上面!”
盼睇伸直了手,将衣裳高高举起,举过自己的头顶,举过自己那件小裤衩头顶——娘口中的“女人衣裳”指的正是自己这件小裤衩。
“晾啊!”
盼睇太小了,全力举起这件衣裳已经让她筋疲力尽。
“这么大了,连衣服都不会晾!”娘腾腾腾的走过来,一把夺过衣裳。举了这么久,水早已聚集在衣摆附近。娘夺过衣裳的时候,衣摆猛地一甩,水甩了出来,溅了盼睇一脸。
娘把爹的衣裳挂在了最高的地方。
一根晾衣绳上,爹的衣裳独占大片位置。盼睇和娘的衣裳则瑟缩的挤在一起,在太阳的照射下闷出了霉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