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人,名字叫作阿尼巴尔,因此这个家庭的所有男人都叫这个名字。而且,”院士放低声音补充说,“据查理九世本人说,这个柯柯纳索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最残忍的杀人犯之一。但是,我亲爱的索莱尔,您经常和这个家的人一起吃饭,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情呢?”
“原来就是为这,德·拉莫尔小姐吃饭时两次叫她哥哥阿尼巴尔。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这是一种责备。奇怪的是侯爵夫人竟容忍这种疯狂……将来这个高个子姑娘的丈夫有他好看的呢!”
这句话后边又跟了五、六句讽刺。院士眼里闪烁着快乐和亲密的光芒,使于连感到不快。“我们两个仆人在讲主人的坏话呢,”他想。“但是出自这个学士院的人口中,什么也不应让我感到奇怪。”
有一天,于连无意间撞见他跪在德·拉莫尔侯爵夫人面前;他在为他的一个外省的侄子求一个烟草收税人的职务。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个年轻侍女像从前的爱丽莎一样追求于连,晚上她让他明白,她的女主人戴孝绝不是为了引人注目。这个古怪的行动扎根在她性格的深处。她真地爱那个拉莫尔,他是那个时代最有才智的王后的心爱情人,他为了想让朋友们获得自由而死。而且是怎样的朋友啊!王族的首位亲王和亨利四世。
于连已经习惯了德·莱纳夫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完美的自然,而在巴黎的所有女人身上却只看到矫揉造作;只要他心情稍微有些忧郁,就找不出话来跟她们说。德·拉莫尔小姐是个例外。
他开始不再把举止高贵所具有的那种美视为心灵干枯了。他跟德·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她有时在晚饭后跟他一起在花园里沿着客厅开着的那些窗子散步。有一天,她对他说,她读过多比涅的历史著作和布兰多姆的作品。“奇特的读物,”于连想,“而侯爵夫人连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都不准她看!”
一天,她向他讲述亨利三世时代的一个年轻女人的行为:她丈夫不忠,就用匕首将他刺死。这是她刚刚在艾图瓦尔的《回忆录》中读到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倾慕是真诚的。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一个处处受人敬重的,用院士的话说,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的女人,居然肯用一种近乎友谊的口吻跟他话。
“我错了,”于连立刻又想,“这不是亲密,我不过是那种悲剧里的心腹人,这是出于说话的需要。我在这个家里被看作有学问的人。我这就去读布兰多姆、多比涅和艾图瓦尔。我可以对德·拉莫尔小姐谈到的那些软闻趣事中的几则提出反驳。我要从这种被动的心腹人的角色中摆脱出来。”
他跟这个举止如此威严、同时又如此随便的女孩子之间的谈话,渐渐地变得有趣了。他正在忘记他那愤怒平民的可悲角色。他她有学问,甚至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的看法和她在客厅里承认的看法大不相同。有时她跟他在一起,兴奋,坦率,和平时如此高傲、如此冷淡的态度完全对立。
“神圣联盟战争是法国的英雄时代,”一天她对他说,眼睛里闪动着才华和热情,“那时候每一个人为了他想得到的东西,为了使他的党派获得胜利而战斗,不像您那个皇帝的时代,是为了平淡无奇地获得一枚十字勋章。您得同意,那时的人不这么自私,不这么卑劣。我爱那个时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尔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对她说。
“至少他被人爱,而那样被人爱也许是很甜蜜的。如今的女人有哪一个碰到被斩首的情夫的脑袋不感到害怕呢?”
德·拉莫尔夫人叫她的女儿。虚伪,要想有用,就得隐藏起来。而于连呢,正如我们看到的,已经把他对拿破仑的倾慕向德·拉莫尔小姐吐露了一半。
“这就是他们对我们的巨大优势,”他一个人呆在花园里,对自己。“他们祖先的历史使他们超出于庸俗的感情之上,他们没有衣食之忧!多么不幸啊!”他感到一阵酸楚,“我不配谈论这些重大问题。我的一生不过是一连串的虚伪,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年金用来头面包。”
“您在想什么,先生?”玛蒂尔德匆匆跑回来,问他。
于连对老是蔑视自己也感到厌倦了。出于骄傲,他坦率地谈了自己的想法。他对一个如此富有的人谈自己的贫穷,脸憋得通红。他试图通过自豪的口气清楚地表明他不求什么。玛蒂尔德觉得他从未这样漂亮过;她发现他有一种敏感和坦白的表情,这实在是他常常缺乏的。
不出一个月,于连有一天在德·拉莫尔府的花园里散步。他在沉思,但他的脸上不再有持续不断的自卑感带来的严峻和哲学家的傲慢了。他刚刚把德·拉莫尔小姐送到客厅门口,她说她跟哥哥一起奔跑时扭伤了脚。
“她靠在我胳膊上的方式真奇怪!”于连对自己说。“我是自命不凡,还是她真对我有兴趣?她听我说话时的神情是那么温和,甚至在我承认骄傲给我带来的种种痛苦时!而她对无论什么人都那么骄傲,如果在客厅里看到她那副表情,谁都会感到惊奇的。肯定,她对任何人都不会有这种温柔善良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