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忘记的“使命”,听着自己喉咙里吐出这几个破碎的字,好像是有另一个我在说话。
她盯了我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向我举到她面前的鸡,好像终于认出了我,在自己脸上摸了一阵,低着头慌慌张张地从我手上接过鸡。
我在发抖,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指,蛇一样冰冰的,我终于回过身,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连我娘也没顾得上追我,从不出家门的姨姨双手抱着鸡,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跟着他们上了桥,走到了林子里去。
我跟小虎子他们站在坡道上,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点点隐没在树林中,月亮还没彻底落下去,太阳还没彻底出来,树木瘦瘦高高,黑影一个个独立又连成片。我第一次相信林子里头有抓人的怪物。
姨姨再也没有回来,婆婆也不见了。
我娘说村里再也不会出现不会说话的怪女人了。
“那婆婆去了哪里?那个女人抱着鸡去了哪里?”女子话音刚落,台下有人追问。
鹿衔瞥了眼桌上的香炉,此刻刚刚燃尽第一炷香。
女人摇摇头,唇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不知道。那天我看见淡淡的月牙从高高的树杪陷落,我娘、小虎子的娘还有村里很多其他人,从憧憧的树影中走出来,天光从另一边乍开。那只鸡没有跟随着姨姨不见,它被抱在我娘怀里,等到大家走到桥上的时候,忽然‘咯咯喔’了一声。”
鹿衔朝江珩望了一眼,果然两个人都听得没头没尾的,四眼相撞,满是困惑。不过他纵然听得一头雾水,也无意追问下去,只盼望着三个时辰快些过去。
“诸位,我可听明白了。这女人呢,定然是‘变婆’。吼,问我怎么知道,在下祖上就是吃这口饭的——不要误会,是做方士的。”
变婆(下)
在下的曾祖父游方之时,曾在沔水一带遇到一桩奇事。说的是有一村内,孩童遍体长手指那么长的绿毛,也不是生下来就有的,发生在两三年间。
那时我祖父年轻气盛,断定是邪物作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以尽他降妖除魔的职责。于是孤身一人扮作行走的药商,借宿于白水村。
说来也奇怪,村中净是老弱妇孺,不见青壮男子。打听下来才知道边境一带时有外邦人作乱,守城将领为了多昧下些军饷,常常就近抓丁,也不顾青红皂白,是否为家中独子,一帮子人往那一站,就把人给架走。顶能干活的一批都充军了,田地的收成年比一年地坏下去,粮食歉收、苛捐杂税、饿殍遍地。许多婴孩尚在腹中就没了父兄,落地没了娘亲,不久自己也将因无人照料而饿死、病死。
眼看一村老小生活无法为继,有人动了歪心思,虔请灵婆驱尸异变,那死了还在头七里头的女人,阴魂未散,感召而起,仍旧如生前一般生活、劳作,甚至气力大过活着时,唯独不能言语。只是须有人日日以血温养,否则不日将会异变,长成青面獠牙的怪物,再不复为人。
行将就木的村子靠着见不得光的邪术起死回生。头两年相安无事,到了第三年,便有婴孩渐渐地长起了长毛,智识不升反降,有的甚至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了。求医问药得不出个所以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件事上头。
先头大家守口如瓶,只说是报应报应,后来我曾祖父看着村里头那么多不能言语的人,再三追问,亮明了身份,村民才如实相告。
我曾祖父开坛设醮了不知多少回仍然无济于事,村民眼见着孩子们一天天地像个怪物,他的不中用便要撵人了,我曾祖父只好咬破手指写了一沓符纸让他们权且化水喝先抑止着,匆匆赶回师门寻找破解之法了。
一来二去耽搁了些时日,赶回去时少了好几个孩子,也有几个化为变婆的不见了。
据说是有三个孩子彻底不像人样了,不是终日蛰伏在狗洞里就是猴子似地一树一树地荡,落地不是偷鸡摸狗便要伤人,捋起袖子好几个人手臂都是齿痕。总之同林中的小兽无异。
我祖父便问:“那人到哪里去了?”
他们便说是赶走了,问是赶到哪个方位了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我祖父的意思是,这附近还有别的村庄,这样放生出去怕伤人,别处的村人一则没有预料,二则被攻击了只当山里的怪物,一锄头打死了事,他想着既然有办法可以救,总该试试看。
再问失踪了的三个变婆哪里去了,便是那三位的母亲和婶娘。说是她们看到孩子变了样自己也发了疯,喝血、喝符水都不济事,一点点地尸变了,浑身长出尸斑,毛发老长,口里流涎水,慢慢地佝偻身子不认得人,发出恶臭了,见着人就咬。火烧耙子打皆不奏效,只好一村人一步一步把人给赶到白水河边,让她们顺水而下了。
我祖父本怪他们太心急,异变的人已经伤了不少人,再留在村子里,祸患无穷,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他便也不好责怪,只怨自己来得迟。
“我先前留的符纸还有吗?再取些他们的须发,各自与符纸一道烧成灰,化水送服,早晚各一剂,连服三日,找出一处空地我重新布置道场,再去多寻几只公鸡,凡病变的都要一人一只,三日之后天亮之前,一人怀抱一只,有人群牵引往密林中走,等太阳一出,公鸡打鸣,届时人们将公鸡抱回,若病变者意识复苏仍然能够自己回来,那便是醒了。”
“那要是回不来呢?”
“生死有命,逆天而行的变婆们自然是回不来,不过能够不再异变,如正常尸体一般,就让她们安息吧。”
我曾祖父忙活着布置,符纸不够用放血放得手指麻木,连带嘴唇都木了。他一到那空道场,便觉一阵浊气,地上隐隐有焦黑,未清理干净的灰烬散发出某种腐朽的气味,他俯身捻了捻,里面还夹杂着细碎的毛发,呈墨绿色。
后背刷地出了一层冷汗:烧的是人,而且过去没几天。
变婆烧不死,因此烧的是那三个孩子。他离开的时候,其中有个小女孩还给他塞了一枚水煮蛋,央求他回来的时候偷偷带一包外面的梨膏糖。他记得女孩笑的时候露出龋齿,也记得她的眼睛像两颗乌溜溜、水晶晶的野葡萄。
我的曾祖父撂下了手里的红线和铜钱,不知出于什么心情走到了白水河边,沿着河岸从午后找到了月上中天。,终于捡到了几枚带血的石块。
上面的血迹已然干涸,成了灰色的石块上枯黑的斑点。
据此追溯耗费精力,然而他却顾不得,闭眼掐诀,眼前闪过几个喧喧嚷嚷的画面:关进鸡笼里的孩子在火中扯着围裹全身的毛发嚎哭,行尸走肉般的妇女被人群拿着石块和钉耙一路驱逐到河边,石块接连不断地砸在她们身上,有一个的双眼都被砸得流出血痕,淅淅沥沥地滴在岸边的石头上。
一阵恶寒忽然爬上他心头。
驱邪的那一日,全村都起得格外早,因为要赶在日出前。
我的祖父在道场做着最后的准备,等待着将这些早就该安息的亡魂超度,忽然听见林子那边齐齐的鸡鸣声,过了一会儿便是人兴奋的欢呼声:“孩子们回来啦!好了好了,不长长毛了!”
心里隐隐的不安随着这声欢呼压下,他刚想走出去看看情况,检查一下孩子们身体各方面是否有异,步子才迈开,忽感后脑狠狠挨了一棍,登时天旋地转、万象昏黑。
江伥
第二位客人看着和江珩、鹿衔年岁相仿,讲故事有些咬文嚼字,鹿衔听得心中忿忿,转眼望江珩,他也捏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似乎大家都在为这位古道热肠的曾祖父鸣不平,也都担忧着他的结局。
“我曾祖父么,自然是死了。”他慢悠悠地吐出这口气,底下坐着的也都跟着提起一口气。
“不过——谁能活上几百岁呢,人迟早都是要死的。总之我曾祖父自从那次知道村民打晕他是想多取些血写符纸延长变婆不异变的时间后,发誓再也不当道士了。他想着若有机会,改行当厨子去。”
小唐破涕为笑,转而换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那倒是可以向我们竹老板拜师。”
阿灵朝他瞪一眼。
“咳咳,不过我很乐意。”
此刻出声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走上来给众人倒茶的小哥,一身松烟绿长衫,看着温文尔雅的模样,斟茶前茶盏必要用开水烫两遍。
原来他就是四明客栈的老板。堂堂客栈掌柜竟然放着两个店小二不使唤,自己给人倒茶,鹿衔看出他怕是有点洁癖,继而宽慰自己,总归这客栈灵异百出,连讲故事的客人也不是什么寻常人,老板更不会是正常人。
他只怕万一等会儿大家讲完了非要他讲可怎么办,活人打得过鬼吗?况且他还得捞一个文文弱弱的江珩。
没成想这艰难的任务却落到了江珩头上。
“到你了。”阿灵索性懒得装了,直接飘到江珩面前。心道果然还是飘更省力。
“我不……我还是不……”江珩憋不出完整的话来。从远远看到这客栈开始,他心底的不安就急速加剧,开门看到漫天黄沙浊气便心知“完了”。
四明客栈就是风沙渡。
传闻阴阳二界之间有道裂缝,羁留之魂若想去往生渡投胎转世,先要入阴阳隙,阴阳隙每逢晦朔之交开启,名额有限,因此若想去,羁留人间的游魂首先要寻找风沙渡,经此可获取前往阴阳隙的机会。
他并不知晓这里面有这样的规矩,此前也并不知悉所谓风沙渡,在人间竟是一间客栈,而执掌的人竟是一只精怪,而非鬼差,倒是有两个小鬼给他当差。
“怎么我们也要讲?”鹿衔嘴硬。
“规矩。”阿灵旧事重提。
“那我们还没编……想好,先听听别人的。”鹿衔想这总是可以通融通融的,他感到江珩的状态很不对劲。
“怎么莫非你们有编号不成?”鹿衔觉得自己这回有理了。
“你看竹筒底部。”小唐插嘴,阿灵眼睛眯成两弯月牙,似乎在说“你们跑不掉了哦”。
“四”,鹿衔翻过自己的竹筒看了看,又翻过江珩的,赫然一个“三”字。
“老子不讲又怎么样!”鹿衔只觉得两只眼皮在打架,困得不行,没按耐住,骂了句粗话。
“那就请出去当孤魂野鬼了。”旁观的竹老板终于开口。
小唐和阿灵作势就要把两人往外拉。
孤魂野鬼?
鹿衔如遭晴天霹雳。
他这才低头望了望自己脚下,没有影子,又望向江珩,他也没有!
整间客栈里,唯有竹老板有影子,而他的影子不是人形,是一丛竹子。
“如你所见,我是竹子精。欢迎莅临风沙渡。”竹老板的微笑如清风入怀,看着倒是光风霁月。
江珩这才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所知的风沙渡告诉了他。
“那你——”鹿衔不解,他们俩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呢?莫非是他根本没有救起江珩,他俩一起葬身江中了?
“抱歉。”江珩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早在你救我之前,我就不知道淹死了多少年了。”他只说了个开头,发觉鹿衔的脸色苍白了几分,他们认识不过几个时辰,鹿衔的神色还没这样颓唐过。
而他唯有继续将真相和盘托出,并且要快一点,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
“我死后便成了江底的伥鬼,唯有再拉另一个人替我,方可投胎转世。你的头发,不是被水里的鱼虾啃食掉的,是我铰的,为的是留在水里替我。等午夜……”
江珩注意到第二炷香已经燃尽。
“竹老板,是我心性不端,害了鹿兄的,求您放我回去,子时前我得把头发毁掉,否则鹿兄真的要替我当这伥鬼了。求您!”
江珩几乎要给竹老板跪下,鹿衔一把扶住了他。
江珩愧疚得不敢与他对视。
“哪有这样的规矩。”阿灵咬了咬嘴唇,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个个都来坏规矩他们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功成身退”。
小唐皱着眉不作声。
“竹老板!要么,今晚我不要豆子了,给这位小兄弟。”刚才讲曾祖父故事的鬼突然开口,讲姨姨故事的鬼姐姐也跟着附和。
“刚才不是还说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既然死了就是命里有这么一遭,死了也得守死人的规矩。”
“可你还没死,也不该死的!”江珩似乎铁了心要把命还给他。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不忍下手,行将湮灭,却为了一点转世投胎的希望泯灭了良心,将是非道义忘得一干二净,简直不配再世为人。越想越觉得今日的行为不可原谅。
“你去罢。”竹老板看着清冷孤绝,实则随和,有时嘴巴毒了那么一点点,心肠却是软的。阿灵和小唐也不知见证了他破例了多少回,三十年又三十年。
今日放个水,明日放个水,三十年何其之多!然而他们心底似乎又都是认同竹老板每一次的破例的。索性不去纠结还有多久,当成多听了许多故事想想顿感愉悦,茶楼里听说书的还得给人钱呢,他们白捡了故事听!
“那你怎么办?”
“我把邪门歪道的心思断了,等以后有机会正正经经地讲故事去阴阳隙。”江珩接过竹老板从发冠上拔下的一片竹叶,含在口中,行色匆匆地投入了风沙之中。
子时前的最后一炷香将将燃尽之际,鹿衔看到自己脚下渐渐生长起来一个影子,等影子长成,他陷入了昏睡。
醒来耳边是聒噪的蝉鸣和簌簌的秋风。
他下意识摸了摸包袱,惊讶地发现居然找回了,脚下已不是四明客栈,而是竹条编成的吊床,横在两树之间。
太阳一点一点从东方升起,万象回归真实明朗,唯有还不肯隐退的月牙儿,清癯迷蒙得好像一场幻梦。
而摊开掌心,那一片不合时宜的竹叶,提醒着他,昨夜的风沙渡并非幻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