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郭晔无言以对。
他能隐约察觉到,在同一座城市中的不同人们,互相之间有一种彻骨之恨,可以暂时弥合,但绝不会自我消融。这些人身处一地,扎根的却是不同土壤,汲取着不同养分,拥有着不同命运,但他们的目的却是相同:争夺在世上的话语权。
“就像你那个小女朋友一样,他们不需要和她有什么过节,只要知道她是高墙大院里出来的,那便是天生的敌人……”
“她不是……算了,”郭晔没心思纠正那点误会,打断了他,直率地问:“你在这之前,也做过这种事,或者有过这种欲望吗?”
“你觉得这菜怎么样?”常利夹了口肉,顾左右而言他,“女人,我不喜欢骚的,羊肉,越骚越好。”
他用力嚼着,两腮肌肉耸动,嚼得津津有味。
……
朱雀门一带讨生活的大多是苦力与小贩,有些资财的人,不会把家安置在这里,常利是不多的例外。
街面上,几个脚行伙计推着木架子车,路上沥沥拉拉滴着血点子。每天初更时分,被宰杀好的牲畜家禽会从这里送往码头,再运到四面八方,例如学院食堂。因为里面有无数的利益纠葛,也就产生了数之不尽的大小行帮,与顽主不同,他们是真正的生活所迫,并且从事的行当要光明一点。
“无论天魂还是星罗,亦或是史莱克,上层是官,下层则是帮,顽主是不被主流社会接纳的。官老爷们手伸不到最下层,便需要帮派协助,这是他们把控这个世界的关键。那些昙花一现的,既拉不到官也没有帮的支持,所以不成气候。”
史莱克懂得官帮合作的道理,因此得以长久。四国也同样如此,但他们不懂官帮虽一体,却不可混为一谈,在贵族中用帮派手段,一言不合便亮出屠刀,上下不明,故呈乱象。
“官帮之外,或许可谓之侠。”常利的声音带些嘲讽意味:“我听说史莱克便有很多这类人。”
侠以武犯禁,行侠,便是行用暴力,而暴力恰恰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一环。盛世以道德束人,衰世以法律,而乱世,便以暴力,否则人心没了约束,世界便崩溃了。
天下之大,竟没有官帮之外的余地。
“你之前说雇用他们的人,也是你们院里的学生,我虽然不关心他的动机目的,但不得不说,这种手段真的很愚蠢。尽管两人没照上面,但中间经过那么多人,查起来实在太方便了。”
常利不屑地啐了一口。
“我不知道他都找过谁,但牛二他们之前有个中人,是屠户帮的老郑。你们学院的肉食进购,会经过他。”
屠户帮没有什么瓢把子,只是一群屠户自发聚集起来形成的利益集团。虽然名字起得低贱,但在常利口中,这群猪肉佬是城中数得上号的大帮。
衣食住行,食排在第二位。郭晔自小虽称不得锦衣玉食,与普通人家也强出不少,起码在红石城,肉食对于平民依旧是种奢饰品。史莱克绝非红石可比,但底层人的生活不会有太多区别。
哪怕在那个世界,退回几十年前,家中有人在肉联厂也多是件美事。
为避人眼目,两人始终没从正店出去,直到日头微微探出。
漫天云霞,波澜壮阔,却又凶险诡谲。
城市的气氛沉闷压抑,平静中隐含着不安。酱紫色的云团颤巍巍悬在头顶上,仿佛随时会往人脖领子里倒一捧污血。
杀猪刀子火烧云,腥风秽血灾运劫,躲不过,要倒大霉。
雪停后,云团变成浓黑色,翻滚着压向城市。屠户们把肉挂到架子上,新鲜的猪血淌在街上,空气里弥漫一股咸腥味。
道路尽头,是个熊羆般的大汉,头上系着靛蓝四方巾,上穿一领破破烂烂百衲衣,腰挂一条针脚细密布褡裢,足蹬乌黑露趾旧麻鞋。面目生得似鬼,浑身遍体藓斑,胸前一片髼松黑毛,腰围长大,举手摸着青天。
“那就是郑屠,给自己起了个诨号,叫镇关西。”
郭晔差点一口水喷出来:“镇什么?”
“镇关西,咋了?”
“没事,你继续说……”
镇关西是屠户帮中较富裕的一个,宰猪分肉的粗活早轮不到他,出现在这里,无非是起镇场之效,他这诨号也因此得来。
“郑屠和牛二不同,和我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这种人破坏性太强,要对付他,不能用先前的手段。”
“你的意思是?”
“只有一种方式,找几个手头硬办事利索的,直接做了他。”
“去哪里找这样的人?”
“大宝和安子都不错,其实,我才是最合适的那个。”
郭晔没答话,他不是没见过血腥与尸体,但一开始便抱着夺人性命的心态,对他而言是种新体验,一时有些彷徨。
“你心软了?”常利的表情故作浮夸,满脸都是难以置信,“还是说,刚才把你吓到了?”
郭晔依旧一声不吭,他回想起曹盈的话,这件事若被她知道,又会怎样看待他的行为?
“问你个事,”常利打断他的思虑,“你之前,为什么要我和他唠叨那么半天,而不是直接动手?”
“或许只是为了……替自己找个理由。我没做过这种事情,即便是复仇,也没试过带着恶意伤害一个人,如果能将报复变为惩罚,可能会好受些。”
他说话时,没有往日的沉着与自信,眼神闪动,简直有些柔弱。
“那我给你个理由吧,”常利的声音变得机械而死板,“你的小女朋友被人及时救回,说明运气还不算太坏。若我料的不差,他的主顾应该没详细交代收尾的事,郑屠子可能会在所有人离开后,废了她的手脚,卖到福禄洞里面。”
郭晔的右手抽搐一下。
“福禄洞是什么?”
从常利的话中,他本能地感到一丝恶心。
“考考你,这座城,刨去那些东奔西跑的,能有多少人?”
罗睺自图书馆借来的书中,郭晔也偶尔翻过几部,其中便有史莱克城的百科书,其中内容他还大致记得:“前年的统计结果,据称是两百九十万人。”
“错了……”常利咯咯笑出声来,“不是两百九十万,而是三百万,那十万……”
他将一杯酒泼在地下。
“在我们脚底下。”
……
史莱克城,不止有一座学院与胡同街巷,地面之下,还有数不尽的阴沟、地洞,用于排放垃圾,引导污水。洞里的人自称福禄洞,外面的人叫他们一窟鬼。
鬼自然不算是人。
最早的鬼只是一群乞丐,平日在街面上总能遇见,寒冬天里便要寻求御寒之处。城门自然不可任意进出,鳏寡院也不欢迎他们,只好下到地洞里躲避,久而久之,下面就成了他们的领地。
一窟鬼用漫长的时间,将整座城的地洞几乎探寻过一遍。最后不满足于此,他们将地洞之间打通、拓宽,变成真正的据点,堪称城下城,自此在城中无恶不作。
就在几十年前,城主府命人掘开一条地洞,最终搜出上百具尸骸,和十数名失踪的妇人,年纪最大那个,已在地洞里不见天日地活了十年。
“为什么不清除他们?”
“你以为那么简单啊?小子,这种事封号斗罗也没辙呢。”
常利幽幽道:“这些阴沟地洞已经覆盖全城,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如果不是挖不动城墙,连通到外面的都会有——或许已经有了。时兴他们不是没处理过,但这毒瘤生得太大,割是割不掉的。”
“除非把每一个口子都堵住,再把火油灌进去,否则你觉得城防军的老爷们会愿意钻洞?而地洞里那么多人,虽然大多为恶贯满盈之辈,但也有不少是真活不下去的,一把火统统烧死,对史莱克的英名可大大不利,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郭晔皱着眉头道:“所以这个屠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常利叹了口气。
偷盗,奸淫,掳掠人口,在这座城里,比起大陆其他地方称得稀有,但偶尔还是会发生。里面不乏一些大家闺秀,或者富贵人家的孩子,于是催生了一个新行当,就是和一窟鬼联络的中人,郑屠便是其中之一,除了镇关西,人们背地里叫他人屠子
“他是为数不多能下洞的外人,用钱粮将丢失的人口赎回来。城主府知道他做的是杀头勾当,但为了方便救人,也就默许了这种家伙存在,大伙都恨得咬牙切齿,却谁也不愿动他。”
自从郑屠变成人屠之后,屠户帮中的很多人也不愿和他往来,不过常利还是能打探到很多东西,例如他每月进一次洞,帮城里的富户讨要自家女人孩子。
偷人,他是不敢的。鬼头放过话,如果郑屠敢在城里掳掠人口,就会像对待某些孩童一样,将他的四肢卸下来,身子装在瓮里送给瓦市的杂耍班子。
但凡事都有些例外,魂师生下的孩子基本都是魂师,带有魂师血统的婴儿,对一窟鬼而言是宝贵的财富。
这个行为当然是愚蠢的,会有无数人因此而死,他自己也逃不过,在强大的史莱克面前,他们连螳螂都算不上。但大多数人做决定时,都不会得到足以影响判断的信息,因此决定是英明或愚蠢,有时取决于运气。
“要我给你描述一下,洞里的女人过着什么日子吗?”
“不必了。”
郭晔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不敢想象最坏的情况是什么样子,只是在脑子里勾勒几个画面,他就觉得自己快要发疯。
“你为什么这么了解他们?”
听到他的问题,常利的神情变了,眉毛挑起,目光再度变得桀骜不驯。
他再度变回了小混蛋。
这种神情一闪而逝,常利耸耸肩,满不在乎道:“因为我以前也做过鬼。”
……
因果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上,便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事情的起因,只是几个年轻人之间的交恶,一时冲动下构建出愚蠢的阴谋,现在为了惩罚其中的人,要将郑屠杀死。而杀死郑屠会带来更多的因果,他手中存着不止多少人的救命钱,如果送不进洞里,他们便会遭受非人待遇。
直到新的中人产生,这种现象才会停息,而那些人永远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肢体冲突最终变成了人命,想了结一件事,却引出了更多因果,这或许就是报应循环?
“要不……”郭晔喘着粗气,眼圈红肿,一枚指甲断在掌心的肉里,“要不放过他吧。”
“放过他?”常利的语气有些奇怪,拍着他的肩膀道:“喂喂,小子,他可是差点把你女朋友卖给一群人生孩子欸,你说放过他?”
“我不知道……”郭晔抱着头,整个人哆嗦着趴在桌上,“如果有不相干的人因为这件事受害,我不知道能不能原谅自己……”
曹盈若是得知,肯定不会原谅他。
“不让别人知道就好咯,”常利把手一摊,“我手上有数。知道我们见过的只有大宝和安子,他们都不是乱嚼舌头的人,再说把你供出去对我们也没好处,你用不着担心。”
“我来帮你做了他,这次不收费,也算是为这世上除个祸害,你什么都不用管……”
他再次伸手拍郭晔的肩,却被一巴掌打开了。
“不用,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自己还不知道?”郭晔的面色苍白,“我想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这个人,不追究了。”
说罢便起身要离去,在他身后,传来几声嗤笑。
“最后几句逗你玩的,瞅把你吓的。这人虽然棘手一些,但不是没有办法。”
“你特么的……”
郭晔回过身,指向常利的右手颤抖着,面色潮红如血。
常利笑吟吟地倒个满杯,一饮而尽,权当表示歉意,“看来你小子还算是能处的人,郑屠子的手尾,我会收拾干净,保证不牵连到别人。”
“当真?”
“这次不骗你,”常利将几枚金属块搁在桌上,“但之前说不收钱是假的。这次的报酬是,帮我把它们做完。”
之前郭晔带来的核心,是他大半的存货,原本应通过学院渠道出售。常利留下的几枚,都是防御型魂导器的核心。
郭晔将核心抓在手里,捏得吱吱作响。
“我答应你,还有,我最恨的就是,别人用这种方式耍我。”
“下次不会了。”
“不会有下次了。”到门口时,他冷冷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走了。
……
过了一整夜,酒已经冰凉,常利仍在一点点品尝,酒色有些浑,入口略苦。
他喝得一滴不剩。
常利还有几句实话没说,之所以选择帮助郭晔,并不全是因为他这个人,更不是那些价值不菲的报酬。那天看到曹盈的眼睛时,那种黑色令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将他从鬼变成人的人。
至于郭晔,常利刻意激怒了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多见了,没必要将他牵扯进来,两种人本来不该在同一个世界。
如果能多一点,早一点……
“切。”
他摇头失笑,不知是笑郭晔,还是在笑自己。
常利没有用魂力抵御醉意,身子慢慢趴在桌上,睡着了。
丫头……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出声音,只知道晌午醒来时,后背关节有些难受。
确认了自己精神状态完好,常利开始思量有关郑屠的事。杀死这个人对他而言不是很难,关键在如何消却后面的影响,每个细节都要细细考量。
“常先生?”
他抬起头,面前站着个年轻人,面容爽朗,脸白唇红,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虽然一身利落打扮,却带了些文静气质,好像一个读书人。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常利未置可否,见那年轻人自顾坐下,嘀咕道:“最近为什么总有奇怪的家伙,在吃饭时找我……”
“抱歉打搅到您,只是您之前一直在瞌睡。”年轻人朝他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既然你知道打扰了我,还不快乖乖走人?”常利撇撇嘴,他现在心情不是很好,不想和陌生人说太多话。“或者说你也有事情?”
“我想知道,关于福禄洞,您都知道些什么?”
郭晔曾体验过的冰冷杀机,此时以数倍的量朝他扑来,却仿若春风拂面,年轻人依旧保持着微笑,不为所动。
“你是什么人?”常利一字一句问道,暗自调动起全身魂力。
“我姓第五,您可以叫我……”年轻人眼珠转了转,“第五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