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
受了好处,陈昊二话不说便卖了同行,建议他去西城门打听。肖大嘴为人张狂大胆,从来不走小路,即便进城销赃,也是乘坐马车大摇大摆地出入。
他手下有两人比较特殊,一个姓朱,专刨有钱人的新坟,后来跟了肖大嘴;一个王胖子,据说做过风水先生,阴阳术数略通一二,主要负责定穴。
郭晔同时请左立鑫帮忙,在巡捕房查到此人的案底。肖大嘴本名肖十一,入过两次笆篱子,其他和陈昊介绍的八九不离十。在地上不小心掉了袋金魂币后,郭晔便光明正大地翻出份过期通缉令,对照着画了张像。
仅从肖像来看,肖大嘴可以算名副其实,除了额头的伤疤与脸上青记,鼻子上翻,嘴唇向外撅着,嘴角差点咧到耳根子去。光这副尊容,走在大街上不知得吓坏多少孩子。
东西城门外是通往附近城镇唯一的官路,若有来往马车,多半也是走这里。郭晔独自蹲在一棵老槐树底下,眯着眼张望,今天这天气不光炎热,还有大风,没多久身上便全是灰土。
黄沙漫天,路上空荡荡不见多少行人。就在他想要放弃时,沙子里钻出辆马车,车夫整个裹在土里,只有眼睛向外放着光。
在没有引擎的世界,马车就是公共交通,有钱人出城要么骑马要么乘车,否则不足以彰显自己的体面,魂师也不例外。魂导器自然也是种选择,但在三国还属于稀罕玩意。
郭晔走到路中间,伸手拦车。
车夫看样子有些惶恐,似在犹豫要不要冲过去,最后看清是个半大孩子,没好气地勒住马——刚才差点当成劫道的。
“劳驾,搭个车,去天灵城串亲戚。”郭晔说着抛过去一块银饼子。
“太远了!我们不走那路。”
车夫将银子放在嘴里咬一口:“或者你后天再来这等,一会有沙尘暴,我得寻个地方避避。”
“那正好,”他跳上车,“我也要避避风。”
没等车夫说话,郭晔拉开车门,钻进里边,抬头便看见一张大嘴。
……
车里只有一大一小两人,小的是郭晔,坐在他对面的是个中年汉子,衣裳收拾得利落,只是这张脸没有生好。与画像上有七八分相似,应当是肖大嘴本人。
上下打量郭晔一番,肖大嘴咧开嘴笑笑:“搭车啊,娃娃?”
郭晔差点没忍住直接动手,只是胡乱点个头,又把视线垂下去,不料这人仍不消停。
“瞅你细皮嫩肉的,家里挺有钱吧?一个人出来,也不怕被绑了票。”
“……”
他发誓,送这几个人进监狱之前,一定要把这张嘴缝上。肖大嘴没白长这张大嘴,一开口却只想让人抽他。
“不爱说话?看着也不像哑巴孩子,反倒像个丫头片子,不如我小时候闯愣。”
“欸你家在哪,是做什么的?你爹妈疼你不?大风天出门也不陪着。”
郭晔没找到接话途径,只好道:“老叔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嘿,原来不是哑巴。”
见他眼神发直,肖大嘴哈哈大笑,“老子以前是当兵的,现在不干了,改行当强盗,不过还是一边当兵一边打劫好。”
他在郭晔头顶比划着:“娃娃,你个这么小,将来可以做个丘八,箭射不着你。”
郭晔闭上眼,背靠车厢壁,不再言语,只是偷摸打量。他怕再聊几句直接把肖大嘴掐死,就找不见另外几个了,两世为人,头一次听人说话这么累。
又走了半个时辰,就在郭晔快要被逼疯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这有座几乎废弃的神祠,四周一片荒芜,不远处是片坟圈子。
里面睡过乞丐,住过土匪,不知何时改成一家民营驿所,是出城东进的一处落脚点。
入门正面便是祠堂,左右两侧厢房改成客房。院子里稀拉地栽几棵半死不活的树,上面缠着枯藤,门口幌子有气无力地随风飘摇,比起人间更像鬼域。
院角缩着个瘦老头,站起身招呼车夫卸马,看样子是老板。老头是个驼背,车夫唤他宋驼子。
郭晔没进祠堂,帮着车夫牵马,跟到了后院。里边更是荒凉,野草能没到膝盖,神殿比前边的祠堂高出不少,倒没那么破败,门上挂一把快锈死的锁。
前后转了两圈,吃进去不少沙土。回到院里,见只有宋驼子一个,郭晔表示想进殿里边瞧瞧,老头说什么都不答应,只道:“你可不能进去,这里边不干净,吃小孩呢。”
看他哆哆嗦嗦的样子,郭晔愈发怀疑,冷笑道:“神殿能有什么不干净的?还是说供着什么邪物?我瞅里边还挺利整的。”
宋驼子咳嗽起来,没答话。
“到底有什么不敢让人看?你这不会是黑店吧?”
“可不敢乱说!”老头连忙摆手,“怕你了,我开门还不行?倒霉催的……”
废半天劲才把锁眼捅开,宋驼子让出道路,“看两眼就出来啊,晚上说什么也不能进。”
大殿里黑洞洞的,郭晔掏出照明魂导器,四下扫了几圈,没看出什么门道,只见两旁泥塑森森罗列,穹顶蝙蝠密密挨排。
当中孤零零立着神像,造得红须倒竖,赤眉飘焰;凿牙锯齿,千睛百眼;三头六臂,身龙形鷃。估计是年月久远,已然半朽,不少地方泥漆剥落,露出木头骨架。
强忍着腐朽气看了半天,也忆不起这是哪路尊神,两侧是破裂的台子,碎砖洒了一地,不知道原先摆的什么。
郭晔走近神像,将灯光向下照去,除严重的磨损外,似乎还有不少磕碰痕迹。
背后有脚步,他一回身,宋驼子站在一座塑像后,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不说话的时候,更显苍老。
“您还是先去歇着吧,我一会自己看完了会锁门的。”
老头摆摆手,没说话,两眼只是一个劲往梁上瞅。
郭晔抬头,梁上、穹顶都贴满奇怪的符纸,风一吹,哗啦啦地响,仿佛门外传来脚步。
每发出一次怪声,老头身子就一抖。
郭晔不再多看,灭了灯,告一声罪,走出殿门。身后,宋驼子躬着上身,颤巍巍地将锁芯插回去。
外头风沙愈发猛烈,浑浑噩噩,纷纷絯絯,细尘遮人眼目,粗沙蜇皮针麻,刮得人满眼生花。
回到祠堂,里面把门关上了。他用劲推开门,一股风携着沙土卷进去,里边几个声音骂将起来:
“哪个不长眼的?”
“操!关门!”
“他妈的……作死啊!”
郭晔从门缝里钻进去,关上门,一松手又开了。有个圆球样的胖子冲过来,把石墩子挪到门后顶上,狠狠瞪他一眼,才回到饭桌坐下。
旁边是肖大嘴和一个矮子。
他不能确定是否为昨晚那几人,黑灯瞎火的,对方肯定也认不出自己。
瞧这几个的反应,多半是一伙人,提早来等着头领。郭晔隔了张桌子坐下,不一会出来个姑娘和众人招呼,生得花容月貌,自称宋小娥,是宋驼子的干女儿,左手提个锡壶,右手端了盘白切肉。
郭晔只点了些简单菜饭,没有要酒。
估摸着,已经到了下午未时。肖大嘴笑呵呵地走过来,不由分说便坐在郭晔身旁,另两人也停住动作,转身盯着这边。
“什么事?”
郭晔面露不快。
肖大嘴笑得更加欢畅:“琢磨着怎么下手吧?还是说在等人?小娃娃胆子不小,就是太容易露怯了,像个兔儿爷。”
“你误会了,”郭晔强颜道:“我才多大年纪,哪敢做这个?”
肖大嘴伸手指指两个同伙:“这天,这世道,还敢独自和人搭伙,不是黑吃黑,就是条子,除非你吃药吃坏了脑子。”
又看看顶在门上的石墩:“这玩意没百十斤力气可挪不动,你是哪个魂师学院出来的?”
没等他回话,那胖子突然接口:“干嘛啰嗦这么多?都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现在谁是骡子谁是马,你俩不如试试。”
郭晔听出胖子在拱火,反倒冷静下来。左立鑫找的巡捕应该出发了,他还得在这泡一会蘑菇。
真若动起手来,他有绝对把握取得胜利,只是一旦伤及无辜便不妙了。况且怎么把人带回去也是问题,郭晔尽管也经历过不少战斗,但亲手取人性命,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这个狠心。
肖大嘴却不那么冷静,腾地站起来,差点把桌子带倒,另两人也朝这边走。郭晔叹一口气,把手伸进兜里,三人一晃身子,同时往腰间摸去。
他再度掏出校徽,搁在桌上,“你不是问我从哪来的?就这个地方。”
肖大嘴两唇蠕动一阵,最后只挤出一个字:
“操!”
骂完之后,他坐了回去,指着郭晔道:“咱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逼急了,老子才不管你什么史莱克!”
气氛正紧张时,宋小娥走了出来,坐到肖大嘴腿上:“几位爷哪来这么大火气?”
肖大嘴搂过她,在嘴唇上啃了一口,笑声比以往还要响亮:“爷们逗闷子呢,”又朝那矮子道:“去看看马喂好了没,明天一早就走。”
夜里,肖大嘴三人又在祠堂喝酒,宋小娥在一旁作陪,郭晔没凑热闹,早早回了客房。
屋里灯火照到外边,能看见沙土在地上翻滚,还有个影子,前后扭来扭去,像是跳舞。郭晔没看到这些,做了些准备,便熄灯睡了。
闭上眼睛时,他打定主意,如果肖大嘴一伙走时巡捕房的人还不到,便直接撕破脸皮。
第二天凌晨,郭晔起身出屋,进了祠堂,几个人都在,就是没有车夫。店内见不到一件完整桌椅,其他客人战战兢兢躲在一旁,肖大嘴正在发飙,提着把刀子在宋驼子眼前划拉,一旁的宋小娥怎么也劝不住。
一见到他,矮个子怒骂一声便冲上来,手里拎着长管叉,还没等递出去,便被一把拧到背后。肖大嘴和胖子跟过来,郭晔松开矮子,一脚踢他个跟头。
肖大嘴似乎还不想直接动武,原来昨天夜里车夫不见了,马也跑了,只剩一辆空车摆着。
郭晔心里边同样糊涂,昨晚他考虑过将车夫赶走,这样能争取到不少时间,只是苦于找不到时机。现在他自己消失,反而令人不安。
“人不见了,掀什么桌子啊?”郭晔冷笑道:“桌子底下藏着人还是马?你要大伙蹲地下开饭?”
肖大嘴面红耳赤:“妈个巴子,你再多嘴一块剁了!”
“告诉你们,”他用刀把子指着宋氏父女,“老子就是肖十一,丰原号的人是我杀的,货也是我洗的,谁敢捣乱直接送他一刀了账!”
宋驼子哆哆嗦嗦道:“没有马,你们可以骑骆驼。”
“这他妈的连根骆驼毛都没有!”
宋小娥流着泪解释,这两天会有骆驼队经过,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里面总会有空骆驼,骑上就能走。“求各位爷别闹事,这些天的房钱都不算了。”
又待了一个白天,不要说骆驼队,巡捕也不见一个。郭晔正犹豫着自己动手,听见院子里边有动静,暗自调动着魂力,细听脚步声轻微,是个女的,才算松了口气。
宋小娥正挨屋敲门,里面都没回应,想来是白天被吓怕了。自己这边的门被敲响时,郭晔躺在床上,没吭声。
听她走了,郭晔起身向外看,只见宋小娥浓妆艳抹,最后竟敲到肖大嘴他们那间。这种鬼快比人多的小店居然也加褥子,他只能感叹世界奇妙。
不知都说了什么,只见三个匪徒搂着宋小娥,肆意调笑着,晃晃悠悠朝神殿方向走去。
“我的妈呀,玩这么刺激?”
郭晔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妥,纠结一阵,下了床悄悄跟过去。宋小娥开了锁,里面还是一片漆黑,四人一块进入神殿,带上了门。
路过马棚时,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做。这时风已经停差不多了,天上下起了雨,只不过不是水,是土,沙沙作响。
看晦暗不清的月色,现在估计已过了酉时,不会再有更多人来了。郭晔缓缓迈步,走到大殿门口听了一阵,毫无动静。
按捺住疑惑,他从手环中取出一个喇叭样事物,贴在门上,照样听不出什么。郭晔原地等了会,把心一横,几下翻上屋顶,挑个破口,将周围瓦片轻轻掀去。
掏出足够他通过的洞,郭晔吸口长气,纵身跳了进去。
殿里不见人影。
供桌上摆着个铜盘子,上面蒙了块黑布,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旁边插着两支红烛,烧得正旺。
周边塑像在跳动的烛光照耀下,全部变得面目狰狞,血发朝天;当中最大那尊轮廓不清,两边鬓毛,却都是红晕紫染,几从须发,恍惚为枯死枝杈。霎时间,一座小小驿所,宛若阿鼻地狱。
不会真是闹鬼吧?
就算几个人都被鬼弄死了,总该留下尸体才是。
唯物主义在这个世界似乎不太好用,郭晔将呼吸放轻,缓缓踱到神像后面。
三具尸体倒在地上,头颅破裂,码放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