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充满药味的小院里多做逗留。
这天,宋王氏见张四娘熬炖鸡汤时,加了些上好的人参,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齐公子究竟得了什么病,走到那条村道上就能闻到药味,病得挺严重?要不要请个郎中给他瞧瞧?”
张四娘的手中的动作一顿,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用。他就是富贵少爷当久了,稍一干活就病倒了。补补身子就行,姥娘你别担心了。”
宋王氏哦了一声。半信半疑。
出了灶房,寻到正在剁鸡食的宋氏。低声道:“……又是烀猪蹄,又是熬骨头,今天又给人家炖鸡……你说,四娘会不会……”
宋氏寻思了一会儿,摇头,“不会。四娘这孩子做事很有分寸,齐公子与我们不是一路人。她心里明白着呢。娘。你别担心了。”
宋王氏唬下脸,数落道:“你们一个一个的,都不让我担心。可哪一个让我真正省下心的。不行,我得去瞧瞧去。”
“娘!”宋氏喊道。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宋王氏已经快步出了院门,直奔刘成家的院子去了。
齐昊天躺在炕上,见宋王氏进屋,忙起身坐了起来。“宋老夫人您怎么来了?”
这一句老夫人叫得宋王氏不大自在,“就是……过来看看你。你这病,好些了吗?”
齐昊天瞧了窗外一眼,清咳了一声,“蒙老夫人关心。好多了。”
宋王氏上下打量着他,瞧着气色还不错,却不知病因是什么,又不好多问:“啊,那就,再多养养。年纪轻轻地,身子太差了。等病好了,就多走动走动,总躺着对身子不好。”
齐昊天接着咳了一声,“是,老夫人教训的是。我是该多走动些的。”
宋王氏听他咳了两次,心想,别是肺病吧,心怜之意大起,“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出门时,四娘正在炖鸡汤,放了上好的人参,等她送过来你多喝些,补补身子吧。”
齐昊天谢了又谢,准备起身相送,被宋王氏阻止,让他安心养病。
宋王氏前脚一走,后脚从房梁上跃下一人。
齐昊天笑着让了位置,见他躺下,打趣道:“行啊,今天又捞着鸡汤喝了。我来这么久,也没见她给我做过这些。”
沈驰眼中隐有笑意,语调悠悠:“就好像你没吃着似的。”
齐昊天再要说些什么,他一摆手,看向窗外,正见到一个纤纤身影提着篮筐进了院子,他的目光变得极为柔和,“我想,那些事情应该让她知道了。”
齐昊天点了下头,“随你。这些天看下来,她对我们都是淡淡,我也断了那个念头。你要是想说,我也不拦着。反正,她那个性子,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沈驰稍稍闭了闭眼睛,面上浮起一丝略带沧桑的笑容:“说了,总还有一丝希望。”
张四娘进来送饭菜的时候,齐昊天起身出去,独留下两人。
“四娘,”沈驰叫住她,“可否多留一会儿?我有话想要说。”
张四娘这才抬眸,看他的面色不似初见时那般苍白无血色,心下略定,“石头哥,这鸡汤要趁热喝。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四娘,我在这儿待不了多久。有些事情,我想你应该知道了。”沈驰微微探起身,“关于,你的身世。”
张四娘眸光轻闪,想必那齐公子与沈驰都是来历不凡的人,他们皆知她身世,难道说……
她寻了一张椅子坐了,“哦,那你说吧。”
沈驰眉心一跳。
她面色淡淡,神色平静,似乎并不热衷知道自己的身世。反倒像准备听人说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只是一个听客而已。
这个认知,使他有些挫败。
他只知张四娘聪慧异常,却哪里晓得,这张四娘已换了原主,是个披着九岁稚龄的皮囊具有现代灵魂的成年人。
“十二年前,大周朝的皇帝被其兄弟逼宫绞杀,夺取了皇位。前朝旧部护着太子殿下,一路逃亡,从此隐匿十年。这十年,养精蓄锐,徐徐谋划,于一年前以义军之名与新帝对抗。如今已拿下八座城池,琚居珠江以北。”
“这个,与我的身世有关系?”张四娘对那些打打杀杀的并不感兴趣。
沈驰颔首,目光掠过张四娘,心底泛起浅浅辛酸和迷惑,这一路走来何其艰难?他如今还能活着对她说出这些话,“你唤的那个齐三哥。并非姓齐,而是姓萧。他让你唤三哥,是因为他是你的表兄。”
萧是大周君主的姓氏。他是她的表兄。那么,她的亲生母亲便是他的姑母。
张四娘猜测道:“那么。他就是前朝太子,而我是他的表妹。我的娘亲是大周朝的长公主?这么说没错吧?”
沈驰点头:“宫变前一个月,你娘亲过逝。那时,你还不足百日。我娘得了消息后,遵从长公主遗旨,将你从公主府带回府中抚养。然而,没过多久。今上血洗皇宫,连同先帝的党羽一并追杀。沈氏一门,除了我带着你逃出去外,无人存活。”
“这么说。你我早就相识了?”张四娘感到意外,原以为,他与她的相识是巧遇,他只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却没想到会有如此深的渊源。“可是,为什么长公主,就是我的娘要把我托付给你家,我爹呢?”
“驸马爷,他早在你出生之时。便不知所踪。至于说,你为什么会在沈家……”沈驰看向她,默了一会儿,“长公主在怀胎之时,便与我娘商定了,若生下女儿……订下你我二人的婚事。”
张四娘听到这里,腾地站了起来,心中打鼓,“这是真的?!”
狗血,真太太太太狗血了。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沈驰不明白,为何她的反应会如此之大。继而,他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张四娘抚了下胸口,告诉自己要镇定。“那,我为何会被张家收留?不会是,是你把我扔在瓜地里了吧?”
沈驰深吸一口气,点头,“四娘,我当初没有办法。带着你,逃到乡下。举目无亲,寻了好久,见张家人还算是好的,虽说日子清苦些……我,其实,每年都有来看你的。这点,是我沈驰对不起你。”
当年,他也不过十岁出头,能做到这些也不易了。好在,她的命大,一直活到现在。也算是他赌对人家了。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照你方才所说,如果当初不是你娘把我带回沈府,恐怕我的命早就不保了。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才对。”
沈驰动了下嘴唇,没能说出什么。士别一年,再次相对,他在她面前,越发显得词穷。
“那么后来,你与我三哥在一起,只为了今日的这个局面?或者说,再夺回帝位?”她理了理思路,“这么说来,当今皇帝是我的舅父,是三哥的叔父了?”
“今上最善用兵,想夺帝位谈何容易。我们如今夺下八个城池,已属不易。今上确实是你的舅父。”
“哦,”张四娘点头,“那,你和三哥眼下有什么打算?”
沈驰仰起头,清澈透底地目光凝视着她:“先不谈那个。四娘,我想问问你,你可愿意随我们一起走?”
张四娘微怔,离开……她从未想过。
他想带她一起离开,是因为那个婚约吧。真没想到,她一出生,便有了婚约。可是,她早已不是那个被扔在瓜地里的张四娘了……
半晌后,她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石头哥,我想留在这里。不管我是什么人,有着怎样的身份。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想过我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就像现在就好。我并不孤单,我有宋家人,有姥娘,有娘亲,到了秋天,还有会有个爹。他们都对我很好。我要的,也不过如此,如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一家人为了生计奔波,虽苦,却很充实。”
张四娘的拒绝,他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他强迫自己不去面对那样一个答复。思绪只稍稍一想,他便会钻心的疼痛。
眼下,听她亲口说了。
这一瞬间,沈驰觉得自己的整颗心突然酸软了一下,仿佛有些把持不住,只余一口荡悠悠忽明忽灭的气提在胸口,支撑着身体的行动和表情的控制。
他何尝不想过她口中的小日子。只须在山水之间,隐居下来。再得二三好友,相伴。或者,有她在身边。既无血雨腥风,又朝堂争斗,更无阴谋勾斗……
只可惜,那终究只能是个奢望,早在十年前,他的身上所背负的东西,无论怎样沉重、怎样痛苦,都必须要咬牙背负到底。
所以,她选择留下来。他虽失望,却没有遗憾。他没有理由,更不想以那一纸婚约要挟,自私地将她绑在自己的身边。让她与他一起承载那份沉重。他不能那么做!
“好。”他虽竭力掩饰,但语调中仍带着一种难掩的怆然,“留在这里也好。还有,就是我们的婚约……我想听听你的意思……”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