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左右开了两扇窗,怕不够敞亮,屋顶还开了一口天窗,因此,厅堂里头不算黑。三变要洗,庙祝领他进了后头澡房,现成一大木桶热水、一小桶凉水,还有瓢、皂角、澡豆,还有搓澡用的老丝瓜,都预备齐了。他后背肩膀各有一道伤,在水里泡过,又是汗又是泥的,干了以后衣衫与皮肉粘连,脱衣衫就等于活剥皮,疼得他!
正剥得呲牙咧嘴,干儿子一掀帘子进来了,手上拎一把剪子,二话不说,就是把他生拉硬拽的右手拿开,上剪子,轻手轻脚地剪了半刻,这才把衣衫和人分开。别说,人大了一岁,懂事不少,前一年见他手上有伤还要掉金豆子的人,转过一年,见他一面后背血肉模糊也淡淡然了。前一年见他白花花还要臊出一脸血的人,转过一年,把他上半身剥/光,也就是躲开眼而已。
看这架势,是要帮他洗?
还是不要了吧,他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呢!
“我自己来,你外边坐着去!”
“唔。”
“唔”了他又不走,手底下也不停,还舀了一瓢热水兑了一点凉水,把凉热正合适的一瓢水轻轻往他身上浇,特地避开伤处,好肉用老丝瓜细细刷一遍,后背和肩膀血肉模糊的那一块用一根铁镊子轻轻夹掉揉进肉里的砂子和水草,料理后背和肩膀时,还不忘拿出一件棉袍满身裹住他,单露一面后背和左半边肩膀。这份活计是真要耐性,两人一坐一立,镊子在皮肉间出没。这山神庙虽是小庙,澡房离前边迎客的厅堂还有一段路,因此前边的谈话声传不到后边,后边的动静也传不去前边,这就是一个小世界,世界里只有两人,两人一旦不言语,便有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之感,没来由让人心里生出一二点感伤来。
“……我追出去之后,你又如何了?”
三变明白这话叫“马后炮”,多余得很,但若不问,他心里又不踏实。
“没什么,就是她一直不说话,后来又掉泪,说对你不住。”
龙湛就事论事,一说就是大实话。其实也不用他说,三变多少都能猜到一点——不是调虎离山就是引蛇出洞,他要查沈家善堂案,有人要拆他的台,就借吴家小娘子作饵,钓他上钩,让他狠吃一顿苦头。看来他这“青楼薄幸名”传扬真远,知道他的,都忍不住要拿这个做文章。
“然后呢?”
“……没然后,她就是哭。”
一双眼跟活泉似的,一直往外冒水,哭得好看。
其实打从三变追出去,龙湛就想“如影随形”来着,奈何让小寡妇死死拖住,对着一个一双眼跟活泉似的孤女子,他下不去手扯开她,摔到一边。
对这个,三变也早有预见,提早就对龙湛说了,万一他要是追出去,他不许跟过来,敢跟过来就走着瞧!
他以为这是为了干儿子好,不论如何,干儿子算是不相干的人,真要有什么,也不过是被拿住做人质,性命还能留着。跟过去就不好说了,那些都是专吃杀人这碗饭的,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说不定顺手一刀,两人一同去了西天,有意思的么!
“她说她是不得已,唯有做下这么一个局,她家男人才能活过来。”
龙湛说“她家男人”的时候,三变扭头看了一眼,心说,这又不知是哪学来的!上回还听他说什么“拙夫”、“当家的”、“屋里头的”,在镇上呆了没两天,又多了个“她家男人”!
“她说她家男人每天夜里都会回来看她,两人隔着门缝见一面。”
也即是说,三变昨儿夜里看到的那个全身黑毛,顶着一张人脸的“狗”,极有可能就是吴家小娘子死了好几天的“夫君”……
这是怎么话说的?
人死复生之类,三变是不信的,他能想到的,就是有人用邪术将周家大郎做成了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他不信,防不住有人信,比如吴家小娘子,先后死了公婆,紧接着又没了夫君,对于愿意好好过活的人来说,这样家变就好比水淹灭顶,忽然见到人活了过来,犹如捞到了救命的稻草,欢喜不自胜,哪怕人已经不是原来那号人了呢!这时候再有个人在旁边煽风点火,说是只要把某某人引来某某处,原样还你一个“夫君”!说不定还漫天许愿,不只原样,还要脱胎换骨,还你个身强体健的!
不然,他与吴家小娘子前世无冤、今世无仇的,做什么要这样害他!自然是有利可图,为着自己,把良心一昧,闭着眼坑人。可能从没想过会把人坑害死,人家只和她说要把某人引去某处,只引而已,活捉了有用处,她就信了。
还有这么一种可能,就是来引他的、和后边要他命的不是一路人,引他去是想活捉他,要他命的是嫌他碍事,当苍蝇臭虫,派几个“人”,一把碾死算了!
难不成这伙人的上层不是一条心?要是这样可太好了!最好各扯各的山头,这么一来,他们查案的便有机可乘、有空子可钻。
“她还说过了今晚,她男人就能回家了,不用不人不鬼地在那条河上拉纤了。”
三变听了龙湛这话,半天不响。世上总有这样执迷不悔的,即便明知道回来的不是原来那个了,还是贪图那份残缺的圆满。
“阴阳河可不止是地下暗河那么简单,这河邪门得很,非到阴历初一十五不能找见它源头。不到时候,水浅,楼船进出就靠人在岸上拉纤。不过,拉纤的还是不是人就不好说了。”
屋里两人同时抬眼看了一眼门外,老翟半掀帘子站在门口,肩上背着一个药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