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爸,那张光祖出仕之后,便用家传医术,在桂西治病救人。那张光祖的儿子,就是这给您治病的郎中,张育德。”智先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韦老爷脸上露出了狐疑之色。
“阿爸,这德保可是我们的地方,要查一个人太简单了。”
“可这父业未必子承啊,那张育德若只真的是个郎中呢?”
“那倒不妨,总之我让浩源去向他求教,若他真的只是个郎中,那便也无甚大害。若是真有经天纬地之才,那我们可必须网罗麾下。”
“智先啊,你这心思可日见缜密了。所以你趁我重病之时,顺便把他请来一探虚实,对吧。”韦存福真不知该是高兴,还是生气了。
且说那黄家深宅内的先生,同样姓黄,单名一伟字。此人乃广州府的进士,算得上是个饱读诗书、多谋善断的智士,受黄老爷重托,来此荒僻之地教书。
那黄家的大小姐,芳名筠栩,年仅一十整,倒也不似僚家模样,着丝布衣裳,下身穿百褶襦,脚下踩着绣鞋,倒像是桂中哪个汉家财主的姑娘。这黄老爷从小便教授她诗词歌赋,甚至家中日常皆用汉话,仆人也不许教导筠栩说僚语。虽然如此,黄小姐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了僚话。而那黄家大少爷,长其妹六岁,虽也跟着一同学习汉家文化,只是这好玩天性难灭,终日跳墙离家,在村中与僚家少年翻山下水。这黄老爷见其如此没有出息,干脆送往靖西,让他学些买卖。
这日,黄先生从黄家出门,打算出村到靖西购置些器物。虽说这黄伟终日待在黄家宅邸中吃穿不愁,但呆的久了却也望着高墙深院心烦意乱。
他向黄家告了两天假,打算到人烟稠密的市镇里逛逛。
黄家出村本来另有一道,只是那隐秘小道路过稻田,这黄伟怕田里窜出什么蛇虫鼠蚁,倒是选了另一条路径。
当石板路变成了土路,黄伟走在路上开始有些跌撞。他本是黄老爷差人雇着轿子请到村里的,如今轿子被黄老爷带去了,这许久没踩过乡间的泥土路了,竟而有些像邯郸学步的书生。
黄伟路过榕树的时候,听到那方传来琅琅书声。
“这荒僻小村居然也来了教书先生?”黄伟觉得有些奇异。
他赶紧向榕树走去,没想着这步子迈得急了,竟一个趔趄摔在土路上
“哎?那不是黄家的先生吗?”浩源大声喊着,三两步赶了过去,把他搀扶了起来。
“多谢小兄弟,这回可真是斯文扫地了。”黄伟自我嘲讽道。
“这位先生没事吧。”张育德把书卷在手里,走向前靠近他。
“先生有礼了,在下广州府黄伟,不知先生?”黄伟向他深作一揖。
“不才横州张育德。”张育德还礼。
“先生在此所教何书?”黄伟问。
“哪是教书啊。”张育德打开那本书,是一本《三国志》。“我只是拿这史书当故事本子,给他们讲讲三国群英的事典罢了。这两个娃娃倒是天资聪颖,教他们学三字经的时候,倒是对这三国故事感了兴趣。”
“张先生从事何业?”
“我只是一位乡野郎中,算不得个有学之士。”张育德看到黄伟脸上的泥土,忍住笑意。“黄先生是否需要洗洗脸呢。”
这黄伟也羞红了脸。他那白色的长袍弄上了肮脏的点子,手上脸上都是泥浆。
“先生那边便是小溪,不如换洗一下如何。”
“如此便失礼了。”黄伟脱下了鞋,踏着泥地走向小溪。那梁顺和浩源跟着他,走到溪边帮他提着衣服。
“这......倒是令人羞赧。”黄伟看着这两个娃娃,似乎觉得不该在他们面前清洗身体。
“黄先生,这荒蛮山村便不要在乎这许多了吧。”阿顺笑道。
“你看那黄先生,真白啊。”浩源用僚语悄悄在阿顺耳边说。
“这先生每日只需在家里教书育人,不用从事农桑,怎么会不白呢。”阿顺也悄声说道。
“你也是不用下地干活,你看你也是白白的,像是家里养的猪崽。”浩源笑了。
阿顺好气又好笑,“你这猴子精不也不用做农活,怎么就又黑又干?”
“我不一样,我从小生病,身体就不好。你看你,白白嫩嫩的,像个小姐一样。不,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是那黄老爷家的小姐,娇生惯养的,哈哈哈哈。”
那阿顺从浩源身后猛然一推,把他一头栽倒溪水里。
“我听舅婆说,古时候僚人生下小孩来,就把他放在水里。若是小孩能自己游动便罢了,若是溺了水,僚人就把扔进水中,让他自生自灭。我看你这‘浩源’二字里面那么多水,怕是缺水缺的厉害了。哈哈哈哈。”
浩源在溪水里胡乱折腾,不一会就像是溺了水一般大声呼号。
“莫非他不会水?”阿顺急了,脱下黑褂子就往水里跳。这溪水不甚深,只是两小儿身长不过四尺,要能探出头来也略显吃力。
浩源扑腾了几下,便不见动静了。水面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黄先生!浩源溺水了,求您相救!”阿顺一边保持着平衡,一边喊。
那黄先生或是因为羞赧,躲得远远的。如今听到呼喊,赶忙从远处走过来。
“浩源!”阿顺用僚语喊他。只是水面依旧平静得吓人。
“浩源!浩......”
阿顺感觉自己的腿被扯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向水底吸。
他猛地灌了两口水,手臂在水中胡乱挥舞。
“水鬼?”他猛然想。舅婆告诫小孩子不要玩水的时候就经常用水鬼的故事吓人。
水鬼长着一头长长的乱糟糟的头发,脸上黑漆漆的,怎么洗也洗不掉。当他看到有人在水里游泳,就悄悄游过去,用他长长的头发拉住那人的小腿,然后把他沉进水中淹死。
当水流不断地打着他的脸,他看到一切都模糊起来了。他不敢张开嘴,因为那甜滋滋的溪水会不断往嘴里灌。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完了。”他想。
不一会,他感觉自己被往岸上拉。等他抹干净脸上的水渍,他才看到浩源那副洁白的牙。
“哈哈哈,你敢嘲笑我的水性?我怎么死也不会被淹死。”浩源半躺在岸上,伸手去掐阿顺的脸。
“你是蠢货吗?!”阿顺发怒了,他甩开了浩源的手。他从来不知道怎么用汉话骂人,他说起了僚话。“这样会死人的你知道吗,你要是死了韦老爷和哥哥会哭死的你知道吗?”
“那你呢,你会不会哭?”浩源依旧磕磕地笑着。
“不会!”阿顺抓起岸上的褂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黄伟看到是虚惊一场,也穿起了衣裤。他想向两人道谢,只是浩源随着阿顺,也离去了。
“真是两个有趣的娃娃。”他想。
待黄伟穿戴好鞋履,扎好腰带,正要往村外走去,迎头正巧遇上方要出村的韦智先。
“好一个精神凛凛的汉子。”黄伟心道。
韦智先抱拳施礼。“敢问先生就是黄老爷家请来的广府大儒吧。”
“大儒不敢当。”黄伟拜道,“敢问老爷尊姓大名?”
“安德韦家智先。”这韦智先今日装束倒是干净整洁,不似以往素褂开襟,袒胸露背。只见他穿着僚家黑布衣裳,头上还用蓝色的长布宝成头巾,看上去倒少了几分粗野,多了不少豪绅气质。
“早听黄老爷称赞韦家大少爷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黄伟恭维道。
“这韦家势力在桂西盘根错节,又听说韦存福乃是靖西一霸,对此人也当小心才是。”黄伟心中思忖。
“不知黄先生今日欲去往何处?”韦智先问到。
“黄府上须置办些纸笔,我怕那仆人不知如何分辨优劣,于是亲往了。”
“这黄老爷怎的不差人派轿子送先生出山呢?这山路崎岖约莫有五十里,先生到达县府怕也是筋疲力竭了。”韦智先说到。
“黄老爷这几日也恰巧要行商,轿子已随着一同出去了。”
“既如此,那黄先生便与我同行吧。这山间猛兽众多,还需得有一二力士保全才是。”
“这......”黄伟略显迟疑了。
“智先!我们走吧。”村里匆匆过赶来一位壮硕的黑汉,身材并不甚粗大,但肌肉结实、豹头环眼、筋络分明,颧骨高耸着,看便知不是普通务农的僚人。尤其是那壮士腰上围着一条虎皮带子,带子上别着一把明晃晃的柴刀,看上去更显武勇。
“昌发,这位是广府来的黄先生。”韦智先向昌发介绍道。他用的是僚语,看来那汉子并不会说汉话。
壮汉向黄伟施了抱拳礼,然后站在韦智先身后,活像个卫士。
“先生不要推辞了吧。你看这好汉子力能擒虎,威风赫赫,足以让这靖西山间的猛兽望风而逃。”韦智先笑道。
“既然如此,那便麻烦少爷和好汉了。”黄伟只觉得胸内压抑,不知这韦家少爷做的什么盘算。
三人踏过木桥,穿过稻田间的小径,朝村外走去。
这四月初的徐风,掠着稻子芬芳的气味,一直轻动漂浮,把他们送到村口的山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