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她的停留,微微闭着眼睛,那一身倜傥的东坡服,宽大的东坡巾,都停止了,和他人一样,静止不动。
陆文龙惊叫一声:“阿爹,阿爹……”
他缓缓的笑一声:“儿子,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有点倦。”
她彻底停下了脚步,声音十分柔和,却还是那种习惯的淡淡的,仿佛没有什么私人的感情,只是注意听时,却是微微颤抖的,如风刮过,沙沙的声音,寂寥,充满一种女性的怜悯和同情。
“四太子,我忽然想唱一支曲子。”
金兀术觉得那么怪异,自己生平没接受过任何的同情,也不需要。但是,这怜悯来自她,来自她皎洁的面庞,来自她月色下比柔枝还明媚的柔荑,来自她那种沙沙的天籁般的声音……只因为来自她!
来自她啊!是第一次。谁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她张口,声音是细软的,也是沙沙的,带着一点慵懒,又仿似一点不甘,如一壶酒,温得过热,在冬日里冷下来,就带了点淡淡的凄凉。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继。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
他的手指按着琴弦,合着她的节奏。
意识变得很模糊,想起她送自己的成亲礼物。一本王安石,一本苏东坡,二人的真迹。宋国,富饶的,美丽的宋国,出了王安石,苏东坡这样伟人的宋国,为什么也抵挡不住铁骑的横扫?
靖康大难,淮扬大屠杀,搜山捡海……一桩桩,一件件,风雅护佑不了它的人民,在女真的铁骑下,妇女们受辱时的嘶吼,儿童们流离时的嚎哭,老人们就死时的哀叹……更多的、无数的壮年人,他们都麻木了,如任人宰割的猪牛羊。
金兀术,他想,我这一生,屠杀了多少宋人?辱没了多少妇女?让多少老弱病残贫寒交加地死在逃亡的旅途上?
就如夜夜的噩梦,成群结队的恶鬼缠身,步步惊心。
所以,她临别,她在这样的月光下,唱的依旧是:“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那是王安石的警醒,这个伟大的政治家,他生平不修边幅,没有私敌,毕生致力于大宋的改革和富强。他甚至是唯一不纳妾的大臣,别人送上门的小妾他都会当场赔钱送回去,只守着自己的胖太太,过了这一生。就算后来变法失败,他的政敌要攻击他,也找不出他任何私德上的污点。
宋国,历来不乏这样的怪物,所以,每每山穷水尽,又会柳暗花明。无耻如赵德基,也有岳鹏举这样的名将,让他的江山得以保存——保存的,更是汉人文化的最后一个港口,最后的一丝体面,让她不至于灭绝,千秋万代的传下去。
我的江山,谁的天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理解岳鹏举了,那是骨子里散发出的一种雄伟,一种高洁,并非因为他个人的私利。
这就是自己留不住花溶的原因!
宋国女子,金国太子,只能如此,就只能如此!
那是两个世界的平行线,永远也不可能交汇。
日月二光,在同一个时候,一升一降,在那一边,月光已经落到了西山的顶上,隐隐如一层青纱的帐;在那一边,太阳以朝霞为前驱,正在乘风破浪,就如美丽的女郎,慢慢地,揭开自己的面纱。
花溶的脚步轻轻,已经走出大门。
陆文龙叫一声“妈妈”,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他在流泪,这个小小的少年,一直在流泪。他不知该去向何处,也没法做出判断,每一个选择,都撕心裂肺。
金兀术蓦然睁开眼睛,只见早晨的霞光已经照红了周围树枝上的露珠,四太子府的大大的园林里,一只孔雀从树梢上跳下来,舒展着美丽的翅膀。两只小鹿跳出来,长长的优美的脖子舒展,它在草地上跳了几下,又伸直了自己的躯干,形态优雅如高贵的少女,这才轻盈地往前走。
一声画眉鸟的叫声,那么清脆,那么悦耳。他忽然想起北征的时候缴获的一册书籍,那是汉语之外的另一个民族的诗歌,行走在路上的盲人,唱出心灵深处的最美好的声音:
愿她走过的路上点缀些青绿的荷塘
愿大树的浓荫遮掩这火热的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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